小时候，我家住在柏舍镇西头的一条巷子里，这条巷子有个好听的名字——枣花巷。长长的巷子总共住着十多户人家，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栽种几棵枣树。春天，万物复苏，可是枣树贪睡，到了谷雨时节，河边垂柳早已长发及腰，枣树黑皴皴的枝条上才拱出翠绿的细芽儿来，那些芽儿薄薄的，嫩嫩的，远远看去，瓦蓝的天空下，枣树像插了满头的翡翠，在墙头瓦舍间招摇，煦暖透亮的阳光在高高的枝头荡来荡去。似乎一夕之间，那些嫩芽儿便舒展开来，发育成了青青的叶子，叶子底下又生出粟粒样儿的花骨朵，要不了几天，风儿轻轻一吻，花骨朵倏忽爆开，金黄色的小花便灿然满树，缕缕花香从枣树上逸出，在巷子里漾来漾去，这大概就是枣花巷名字的由来吧。蜜蜂循着香气，在花叶间嘤嘤嗡嗡地飞，麻雀跳到枝头上，在那里叽叽喳喳的叫，小蚂蚁也从地底下钻出来，晃动着小触角往枣树上爬……寂静了一冬的巷子顿时充满了生机。只可惜枣花的花期很短，几天后，她们就告别枝头，簌簌而落，整个小巷就浸在濛濛的花雨之中了。
　　 枣树发芽的时候，父亲在院子南边的空地上辟出一个畦，松土浇水，种上了棉花。此时，在濛濛花雨中，棉花纤细嫩白的幼芽破土而出，一行行，一列列，整齐地站在润湿松软的畦里。仿佛怕冷似的，它们从地下钻出来时，头上都裹着厚厚的棉籽壳，棉籽壳表面残留的棉丝尚未脱落，很像戴着一顶灰黑色的棉绒小帽儿。时值立夏，雨水勤了许多，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经过小雨的滋润，水灵灵的嫩芽一转眼就变成了亭亭玉立的禾苗，它们甩掉小帽壳，展开两片碧绿的叶子，捧起雨后阳光，开始奋力生长。
　　 那年，我大约八九岁的样子，妈妈牵着我的手，站在畦边，一边打量这片绿油油的秧苗，一边欢喜地对我说：“你看它们长得多旺！等秋天摘了棉花，够给你做件新棉袄啦。”那个年代，集市上没有卖成衣的，我们全家的衣服鞋袜都靠妈妈缝制。炕上的笸箩里永远放满了各种颜色的线团和碎布条，笸箩旁边总是摆着衣服鞋袜的半成品。妈妈整天忙忙碌碌，永远有做不完的活，不是裁衣服，就是纳鞋底，做针线活的时候，时不时地用缝衣针在头发上划一下，我好奇地问：“妈妈，你为什么用针划头发？”妈妈笑着说：“蹭点头油，针就光溜了，容易扎透鞋底呀。”妈妈手巧，裁衣做鞋从来不求人，反倒是邻居大娘经常到我家来向她讨教。我春天的夹衣、夏天的单衣、冬天的棉袄、棉靴，从来没有缺过，而且都合身合脚，穿上去舒舒服服的。剪裁衣服剩的下脚料，妈妈舍不得扔，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碎布片拼在一起，给我做了一只崭新的书包，这只书包让我在同学面前骄傲了很久。
　　 枣花落尽，原来开花的地方结出了小枣，小枣有绿豆大小，圆锥形，像极了孩子们玩的陀螺，就是袖珍了点。几天不注意，它们悄悄地长胖了，变成花生米大小，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缀在叶子下面，绿油油，光溜溜，煞是可爱，不知怎么的，这让我联想到五庄观里面的人参果，嗨，要是吃上一颗能长生不老多好呀。我踮起脚想偷偷地揪下一个枣来，不料被在北屋的奶奶看见了，她赶紧走出来，一迭声地制止道：“好孩子，别揪别揪，还不能吃呢。”我撒谎道：“我没揪，就是想摸一下。”奶奶说：“小枣不能摸，一摸它就化了。”哼，真小气！被奶奶识破了阴谋，我只好放手，小枣逃过一劫。
　　 天气渐渐炎热，到了晚上，人们喜欢聚到巷子里乘凉。只要天气晴好，晚饭后准能听到对门老奶奶在巷子里的喊话声：“彬子娘，彬子娘，出来坐会儿吧。”声音像定了铃的钟表，到时间就会响起。彬子娘就是我奶奶，姐儿俩一人一个蒲团，黑暗中，坐在大门口拉家常，有时候，我也拉个小板凳坐那里听。老奶奶出生在清朝光绪年间，差不多九十岁了，是村里岁数最大的，她身体还算硬朗，就是太瘦，瘦得皮包骨，眼窝眍着，像两口枯井。她因为患白内障，又裹小脚，所以总是扶着墙走路，平时则如老鹤在巢，很少出门，既使出门，最远的距离也就是从她家走到我家门口。此时，两人坐在蒲团上，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天，聊的最多的话题就是她们年轻时的种种遭遇：蝗灾、发水、匪患、饥荒、地震……生逢乱世，她们几乎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而不谙世事的我尚未体验生活的艰难，反倒觉得十分新奇，像听故事一样，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
　　 巷子里时有野风吹过，夜凉如水，抬头看，澄澈的夜空中，银河漫卷，繁星点点，牵牛星和织女星隔河相望，北斗星围着北极星缓缓旋转。我双手托腮，望着浩澣星空胡思乱想：会不会有哪颗星星上面也住着人？他们会不会像我们一样，正坐在巷子里乘凉聊天？此时，他们会不会像我望着他们一样望着我……夜深了，两位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街里人声渐少，慢慢寂静下来，我禁不住哈欠连连，不一会儿，凳子也坐不稳了，在上面前栽后仰的，一会儿碰到土墙上，一会儿又撞到奶奶身上，奶奶看我困成这个样子，被逗得笑了起来，起身拉我回家。我合着眼，摇摇晃晃地跟在她身后，进了屋门，一头扎到炕上睡了过去。
　　 从我家往南，巷子中间的东侧是一大片没人居住的空地，空地上孤零零地长着一棵腰背微驼的枣树，树身有水桶那么粗，树冠上枝稀叶疏，仿佛发落齿脱的老人，枝杈上没有鸟窝，看来连鸟雀都嫌弃它，不肯在这里安家。它在这条小巷里站了多少年？连爷爷那辈人都说不清楚，爷爷说，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枣树就碗口粗了呢。
　　 夏天，这块空地上会长出一片绿茸茸的草，雨水勤，草长的也旺，青草给小虫子提供了舞台。一到晚上，它们就躲在里面“唧唧，唧唧”地唱个不停，我能准确地分辨出哪个是蟋蟀的声音，哪个是蝈蝈的声音。而到了白天，草地上必定会多出两只羊来，那是邻居铁蛋家的山羊，他把铁镢插进草丛，再把羊拴在铁镢上，让它们转圈啃草吃。近处的草吃光后，它们就把前腿搭到树上，抻长脖子去够枣叶吃，可是枣叶长在它们刚好吃不到的树枝上，急得羊眼翻白，长舌乱舔，可就是差那么一丁点。我和杰子放学路过，看到它们丑态百出的样子，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过几天，晚上便有了月亮，开始是一弯月牙，慢慢长成了满月，恰似一只天灯在夜空中挂着，小巷沉浸在柔和而明亮的月光里，枣树的影子淡淡地印在地上，到处都像个朦胧的梦境。我们这群孩子就跑进这片梦境里，荒园成了嬉闹的游乐场。玩“捉迷藏”，玩“蜜蜂飞”，这些在大人看来无聊至极的游戏，我们却乐此不疲，到处奔跑、躲藏，还叽哩哇啦的嚷个不停。坐在大门口里聊天的几个邻居大娘说：“哎哟，看这群孩子吧，从哪儿来的劲头啊，疯跑野跑的，也不知道累，听那叫声大的，不怕把天给震塌喽。”月至中天，我们仍然兴犹未尽，大人叫了好几趟，我们充耳不闻，最后，他们只好“动粗”，把我们一个个拖回了家里。
　　 阴历八月，是丰收的季节。浓烈的秋阳下，圆滚滚的棉桃咧嘴一笑，吐出朵朵洁白的棉絮，弄得小院南边像下了大雪似的。妈妈系上包袱，一会儿工夫就摘了满满一包袱棉花。红彤彤的枣子也挂满枝头，累累硕果把树枝压成了驼背。奶奶从屋里拿出一根竹竿，把打枣的权力下放给我，我兴奋地抡起竹竿敲打着枣子，红枣就像下冰雹一样噼里啪啦的落下来，在地上滚来滚去。嗨，幸亏它们不是人参果，要不，它们非遁地逃走不可。
　　 弹好的棉花像一片片白云，经妈妈的手落到了人形布片上，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一块蓝色碎花布，一件棉袄用去二两棉花。大年初一，我穿上了新棉袄，棉袄袖子上还缝着一个红绸布做的小公鸡，小公鸡栩栩如生，仿佛随时就会打鸣似的。妈妈说，立春前后小孩子容易中邪气，有公鸡在，邪气就近不得身啦。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枣花巷已经物是人非。对门老奶奶在她百岁那年无疾而终，奶奶和妈妈也早已离世，儿时一起长大的伙伴也各奔东西。那片空地还在，老枣树还在，而我只剩下了回忆。真想在床上一觉醒来，看到妈妈正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听见两位老人在巷子里聊过去的故事。突然，门帘一挑，那群小伙伴蹬蹬蹬地跑进来，约我出去玩，而我一转头，看到自己的棉袄袖子上缝着一只红色小公鸡，它正伸颈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