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至的十点，我把漳河店镇卫生院的那台手术做完，就急忙搭一辆破旧货车赶往邯郸。
　　 货车司机是我这台手术患者的叔叔，看上去五十上下，精瘦精瘦的一个人。见我坐好殷勤地说：“今儿冬至，等到了邯郸咱们吃碗饺子去。我知道有一家不错，下了高速没多远。”我忙说到了那儿我得赶紧去车站，车票已经买好了。司机边启动车边说：“那成，不耽误您的功夫。哪会儿来了打个电话，我请您一回。”
　　 司机的殷勤不是没来由的。我们少收了他侄子几百元钱，他顺路载我去邯郸，这样他就可以不用给侄子钱了。不然照当地风俗，亲人进医院做手术，哪怕只是摘除个阑尾，也得出个三头五百。
　　 货车离开小镇驶上高速公路。我想趁此眯一会，可司机不知谈兴很浓，还是生性好说，一边开车一边说：“我侄子说他比进城做手术少花不少钱呢，哎！我说，在镇卫生院花四五千你得分其中一多半吧？你是外请的高手，主刀的人肯定拿大的！这是肯定的！”他用手掌拍了一下喇叭，劲道却像法官在宣判时落下的那个法槌，不容置疑地给我一锤定音。我用鼻孔囔了一声算是回答，他咳了一下又说：“都是技术活儿，命不一样啊，握手术刀的就比我这握方向盘的吃香！你割个屁眼，两千多块钱到手。我起早贪黑地干活儿，好的话半个月才能挣你三个小时的钱啊！”
　　 司机称我为“割屁眼的”，让我很是不爽。我白了他一眼，头搭在座椅靠背上，抱起胳膊合下眼皮，用身体告诉他的嘴可以闭幕了。于是他长叹一声，知趣地专心开车。
　　 从邯郸到保定，再从保定到邯郸，这两三年来，我数次往返于这段旅程。通常来说，我正午从保定出发，几个多小时后，就置身邯郸了。通常我会选择在黄昏时分到达，先去洗浴城洗个泡泡澡吃顿海鲜，再踏实睡上一觉，然后在第二天清晨奔向手术地，为那些在大城市医院亟待手术却排不到床位的人，亲自上门付出精湛的医术。受痛又受惠的，是对大医院的手术费望而却步的人。我与乡镇卫生院有约在先，专家主刀费要足够丰厚。这样虽说不大高尚，但小病终可小治的普通患者，终是得了实惠。要是一天能做四五台手术，我的银行卡就像马力十足的抽水泵往里灌溉，叫人心喜。有时赚个千八百的，我也会去跑一趟。一来给自己有点事做，不至于那么心烦，二来，少挣也是挣。当然，到了冬季，冬闲下来做肛肠手术的人，会让我放弃一切休闲活动。只因那个季节的患者在忍受了很久后，才会趁冬闲整一下身体。他们就如涨潮的海水，一波一波的汹涌而至。到了此时，我抵达邯郸后，会直奔手术地的乡镇，吃一顿农家饭，然后在异乡的夜晚，关上房间的灯，坐在窗前吸烟看星星。一直以来我都很羡慕那些星星，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
　　 自从我儿子进了少管所，母亲见我就生气，每次去都不是好脸色，尤其是她生日，更是和所有人哭诉我这个为父失职，害得她长孙没法给她拜寿。她声称要活到长孙出少管所的那天代我教育儿子。母亲与我老婆一样，说是子不教父之过，把儿子的错完全归咎于我。这时我会心虚地辩解：“‘子不教，父之过’中的‘父’，不单是指父亲吧。”母亲和老婆闻听此言，总是将双目瞪向我，像要发射子弹一样，令我脊背发凉。
　　 儿子出事以前，我是某大学附属医院的肛肠科主治医师，作为常上手术台的医生，工资奖金外加患者送的红包，这些都是相当可以的收入。我不讲究穿戴，我的职业让一件白服穿大半辈子。有时候我就想要是人人皆是医生，布店的老板该怎么办？穿白服的时候，总觉得这是吊孝，至于吊的是谁？就看工作时间谁来了。
　　 这个职业让我看多了前一秒活蹦乱跳后一秒就死了的人，医院的太平间每天都进进出出，就像妇产科那边一样，都在一群围着一个。不同的是一些人彻底在这世上闭嘴了，围着的掉眼泪。一些人则哭喊着来了，围着的咧着嘴。不管人生过得好还是孬，没见谁死后能为自己哭上一滴。死了便死了，每个人死都是那么干脆利落，决没有在回来瞅瞅的。见多了这个事情，让我对人生和金钱就看的有些淡，人可以大把大把地赚钞票，却不能大把的买到光阴。
　　 除了穿，其他的享乐我都是讲究一些的。住得舒适吃要可口，开的车需自己喜欢的。我们家很早就卖掉了中华小区的旧居，在高开区那边买了一套复式顶层。只因我老婆不喜欢南市区的破败，原本她是老城区出生的，但出生在那儿不代表喜欢那儿，因为她姥姥是满族血统，所以她总有点跟贵族沾亲带故的优越感，瞧不起下里巴人居住的区域。如今的南市区虽然大加改造了，但依然杂乱，达官显贵也极少居此。而我倒是有点喜欢南市区那些街巷的世俗气，尤其是中华小区那一片，街道横拧竖斜，小店小铺紧紧挤着。花店前趴着打盹的狗，夜市小喇叭蜜橘贱卖厂家亏本的声音若隐若现地传过来。还有剃头的在盛夏时赤膊在街角招揽生意，另外大慈阁后头那卖糖人和烤红薯的味道不赖。生活不就是在这乱象中才活力毕现吗？但很多有地位的人已经都在高开区居住，这是我也认可的原因。
　　 我老婆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收入虽没我高但也不错。她的工作节奏是：上班闲聊，下班搜包。每当我到家她就像个训练有素的医生，而我的钱包则是病灶，她总能不留死角，干净利索地将钱一扫而空。而只要她下手慢了，我儿子就会出现在扫荡队伍。说起我这个儿子很是让人担心，高中时就三天两头逃课，和一群狐朋狗友一起打网游泡酒吧（后来就是酒吧害了他），最后只考上了一所郊区的民办大学。他有宿舍却不住而是在附近租房，图的和女友住一起“方便”。当然，他的女友是不固定的。
　　 我老婆拿了钱，最热衷的是买衣服。尤其是在寒风凛冽时她那大长腿足蹬高跟长筒靴，身披款式花色各异的貂皮大衣，咯噔咯噔地走在高开区高档商场林立的大街上，是她最惬意的时光。当然她也确实有炫耀的资本，无论容貌还是身材。我也喜欢她这样，她连同衣服同样是我炫耀的资本。还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就是，她这样总是能勾起我的性趣。
　　 因妻儿搜钱频率太高，迫使我在工资卡外另开了一张卡。不定期的存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密码他们很难破译，741741，“气死你气死你”。我知道女人很难骗过，所以我就告诉老婆，这张卡是我的日常消费卡。除了我正常的吃喝和养车的各种花销，每月还有给母亲的一千五百元生活费。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能公开的花销，因为除了老婆，我还有一个女人。她是我初中同学，虽然她告诉我，她不止我一个男人。但我还是喜欢她。她男人被车撞死了，撞的挺厉害，尸首都好几截。她说不再婚了，哭男人的滋味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我和她并不常见。有时彼此忙，或是都没有情人在一起本该有的需求，我们就会两三个月也不见一面。有时我有心情了，打电话约她，赶上她上班忙（至少她是这么对我说的）。或是她突然渴望我了，冒充病人来挂专家门诊，我无暇抽身便只能在陌生人的包围中，热辣辣地对望一眼无奈走开。
　　
　　 二
　　 一个多小时后，货车到了邯郸。司机一到城边就把我放下了，说是卡车限行让我自己打车到北站。我知道因为一路上对他的冷漠，让他的自尊受了点伤。没办法，我总不能顺着他的意思成为一个“割屁眼”的人。我在寒风中等了近二十分钟，才打到一辆车。抵达北站时离开车只剩半小时了，于是我赶紧去自动取票机取了票，去走急客安检通道才没误车。上车后未等坐稳，车就开了。得益于我一个手术的患者（一个朋友的朋友，为他的一个客户在住院时省下了一些费用），给我在网上订下一个特等座，否则我自购的不过是一等座的票。特等座与一等座在同节车厢，以车厢门为分割点，由磨砂玻璃幕墙隔成了两个独立空间。特等座占这节车厢的四分之一吧，一共八个座位，却只有两名乘客。
　　 另一位乘客是个中年男人，他坐在另一边的座位上，正哇啦哇啦打电话。看来是个生意人，正与人说着什么的价格。列车驶出邯郸后，他看着我嘟囔道：“这高铁为啥连个吸烟点都没有，真是能把人憋死。”见我不回话，他又开始打电话。这次他是打给家人，他想家里的狗狗了，非要听狗狗叫两声。大概狗狗不太配合吧，只听他骂道：“真是白疼你了，等我回家，不打烂你的狗头，吃了你的狗肉！”车开出城市有了一会儿，列车员进来验票，分并发给每人一个纸袋，里面包着一些零食。我打开一看，不过是两块小面包，一小包花生仁，三颗樱桃西红柿。吃这个根本不顶饿，于是在列车员检查那个人票时我问：“同志我问一下，特等座给提供免费盒饭吗？”他头也不回的说：“想吃正经饭，你得掏钱买，特等座可不包括吃。”回答让我有些尴尬，我忙说那是当然。他语气和缓了一些说：“谁下午两点了还不吃饭？饭口早过了。你等会儿吧，我可以帮你问问看有没有剩下的盒饭。”列车员走后又过了好大一会儿，穿着白大褂的人推着小车从一等舱进来，托盘上是几份卖剩的盒饭。他冲着那个乘客问谁要？好像就应该是那个人提的要求似的。我忙说我要，他说了声二十五，我付了钱，把手伸向盒饭摸着一份还算稍微温乎的捧在手中。饥饿的肠胃立刻开足马力，将半生不熟的大米粒和憔悴不堪的青椒肉片卷入腹中。
　　 吃过盒饭后那困意就袭来了，我想让身体舒服一下，于是把头斜靠在车窗，一下一下地垂着眼皮。外面天空灰蒙蒙的，原野一片空旷。飞速掠过的风景中，光秃秃的庄稼地，静静等风去飞掠的红黄塑料袋，一片倏忽而过的房舍或者坟场。是冬至的缘故吧，这些景物在大地上折射着寒冷的影子，看得我眼花缭乱，很快就睡过去了……
　　 我坐在咖啡店里看着眼前的奶酪，它外皮金黄，里面却晶莹透明。色泽吸引我拿起餐刀切了一小块儿。它干干的，甜中略微有一些咸，细细嚼下去才嚼出坚实充沛的奶香。真好吃，尤其后味儿特别香浓。这时门开了，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探了进来。待看到我，身体才随着进了屋子。“今天真冷。”她边脱外套边说：“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说完她坐了下来
　　 “我以前就知道你将来会有出息，你和别人不一样。”她看着我说。
　　 “有什么出息，不过就是在医院坐班。你挺好的吧。”说完我就后悔了，明明人家刚死了老公，怎么会好。
　　 “还行，刚开始真受不了，现在没事了。”她若无其事地说：“你不知道，有时候我真觉得生活已经完了，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忙碌、疲倦、烦躁，你这样挨了一天，却知道第二天还是这样。真的，对我来说，生活已经没有意义了。当然，是我把它弄得一团糟。”她说：“后来发生了那件事，对于一个整天活的很没意思的我来说，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坚强。”
　　 “喝点什么？”不想听这些，于是我叫来服务员。
　　 “我又不懂，什么都行。给你个当绅士的机会吧”说完她俏皮一笑“要是在饭馆你就没这机会了，我会把我爱吃的都点完。”
　　 我俩笑了，多年不见的生疏被冲散。
　　 “这首歌很好听。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她问。
　　 “《我梦中的夏天》。”
　　 她听着歌在若有所思，面容平静又蕴含着某种哀伤和疲惫。而当她安静的时候，我发觉一开始让她失色的憔悴，现在竟然又让她显得动人了。似乎当她从一开始的局促感消失后，在不熟悉的环境中得以暂时抛开那些烦乱的事情后，内心里隐隐的苏醒了某种昔日的东西，随之脸上本来就存在的那些柔软也浮现出来。这个柔软而不幸的女人，看来今天我约她出来是对的。
　　 “你现在还喜欢我吗？对不起，给你出难题了。”面对这么直接的问题让我一时不知所措，她见我这样，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抿着嘴笑起来。
　　 “好吧，如果我答不出来你的难题能让你高兴的话……”我尽量掩饰自己的尴尬：“吃块奶酪，我刚吃了一点，味道不错。”
　　 她用小叉弄起我切给她的奶酪放进嘴里：“会不会太甜？”她小心翼翼地问。
　　 “是很甜，”我说，“但甜得很纯真。”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你来我真开心！”我说。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你看起来成熟多了。”
　　 “总不能一直是个毛孩子。”我说。
　　 “好了，这会儿你原形毕露了。”
　　 “是这样？”说完我吐了吐舌头
　　 我们俩都笑了，她仍然极力维持着平静。但我看到她的脸色变了，看起来想哭，眼圈红了。但她仰起头又猛垂下头，那一阵激动的情绪似乎就过去了，眼泪终于没有掉下来。“啊，对我说说你的事吧。”她坐直身子，殷切地望着我说。那双很大很深的眼睛松弛了一些，眼睛下面有明显的横斜的细纹。过去，在她很年轻的时候，那双眼睛很澄澈，甚至有些冷冽，现在，它经常流露出忧愁和疲倦，却温暖起来。
　　 突然，她表情诡秘地笑起来。
　　 “怎么？”我问。
　　 她沉吟了一下说：“我在想……当时你是怎么追我的，我是说在上学的时候。”
　　 “没有，当然是因为……”
　　 “不用解释了。”她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落落大方地说：“我和你开玩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