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童年的“生命树”，是柿子树。“空柿甜芝麻香”是童年一大享受和乐趣，因此，也让我的人生体味到了香甜，我常跟老伴说，我们此生无憾，因为有甜有香。
　　 柿子树，耐寒耐旱，生长在北方的黄土地，是一道永远挂着灯笼的美景。我的家乡西河堡，满川的柿子树，爬山岗，占地埂，堆川谷，连逼仄的小院子都不放过，找一个边，寻一个角，扎根就绽放暖意。说起柿子的品种，我母亲叫得出很多名字，可我写不出母亲口中那些稀奇古怪的柿子的名字，小时候只知道去邻居家看，看邻居是柿子和我们家的有什么不一样。柿子是果，不只是能“压醋”（酿醋），也能食用。每逢晚秋，到了收获柿子的时候，我的眼光却不在柿子上，喜欢看收获柿子的老乡的脸，一派繁荣，就像秋阳那样灿烂，就像灯笼那般诗意，我的笑给了收柿子的老乡，见面就笑，或许，我的这个性格的形成也与柿子有关。
　　 一个人的情感的培养，有时候是来自喜欢的东西，就像看着柿子我就会微笑，想起来，嘴角要做出咂摸的动作。
　　 我钟情家乡的“空柿”，这是一种最甜最香的食用柿子，是在树上完全自然熟透、发软的柿子，质软而黏稠、极甜。我常常笑母亲，闲置了瓷坛子，用不着一个个往坛子里拾，可妈妈说，少了这道手续，似乎收获的滋味也少了，可就是好了我这样的“兔崽子”，搬过凳子，架上梯子，就可以吃个够。母亲说，肚子发胀，少吃点。她只能这样叮嘱，耳旁风一样，我和伙伴只顾得摘柿子，哪管母亲说什么，给她做一个鬼脸就算不错了。
　　 孩童时，我们古堡村子四周、场边、路旁都长满了柿子树，夏秋季放假从城里回家，几里外远远就望见柿子树林，一簇一簇的，好似绿城围着村子。深秋初冬柿子树一片金黄照映屋舍，是一道农村亮丽的风景线。风景，属于自己的，才有味，才有看头。阳光照耀，柿子金黄，交相辉映，将灰色的村庄，打扮得好缤纷，好鲜亮。我看这番精致，常常想到城里，觉得城中的颜色很单调了，生出一种鄙夷的想法，爱家乡，家乡的柿子黄，成了无法抹去的色彩。
　　 柿子树，夏初开花落蕾果，小蕾果是青青的，圆圆的，到了秋天才变黄、变红、成熟。顽童等不到秋天柿子成熟，还在夏季就上树摘青柿子，三五个或七八个，塞入麦场里的麦秸子里让其升温来软化，隔几天掏出来，摸一摸，掰一掰，看有甜味没有，没等到软化发甜，就品尝光了。乡亲们也不怪罪孩子们的恶作剧，说自己小时候也这样“祸害人”，一笑开心，有的大人还好心好意地告诉孩子们用开水烫等办法。母亲说，权当是给柿子树除去累赘，果子多了也挂不住。总之，找出各种理由，为孩子们的过错和恶作剧做开脱。
　　 最好吃的柿子是长在树上已发软自然熟透的那种，农家俗语叫“空柿”，是天然的甜。孩子们就是馋得嘴里流口水，也还是不舍得动空柿的，大人们也时常表扬孩子们懂事，就是怕我们胡作非为。
　　
　　 二
　　 秋天柿叶黄了，叶子落了，柿子仍挂在树上，先发黄、再泛红，至深秋霜降前后果质发软了，挂在树上像红玛瑙，是一道金秋风景线。它薄薄的皮，红红的瓤，吮一口同吃奶汁一样甜，那甜气是最勾诱孩童上树的。正值此时，又是芝麻收获的季节，芝麻收获要在麦场上晒干打芝麻籽，场边角落撒下不少零散芝麻粒。顽童三三两两各自用手拢一拢，放在掌心用口吹一吹，杂草土沙吹跑了，剩下纯芝麻粒，黑油油，香喷喷，好像一捏就流油，那可是向空柿里填拌的好香料。
　　 柿树上那红透最软最甜的空柿，都挂在树上最高稍枝，要有高超的攀登本领加上勇气和胆量，才能摘到。在同龄人中攀登是我的拿手好戏，为大伙摘空柿成了我的专利，乐于为大伙去冒险，其实那也是一种乐趣和享受。从树上抛下空柿，下面的伙伴去接，抛的人要有“投怀送抱”的手艺，我就是那样的人，抛得准，有时候柿子在他们的怀中碎了，染一身金黄，乐得我哈哈大笑，是看大戏的感觉。
　　 向空柿填芝麻是有讲究的，不是随意把空柿捅个洞，那样填进芝麻搅不匀不香甜。而是从树上摘下空柿，要小心翼翼去掉柿柄，柿柄处保留一个完整的圆洞口，这样把吹净的芝麻从洞口填进去，找一小木棍，小心的搅拌，力量不能大了，大了柿皮就破了。只有小心地搅匀了，这时才能嘴对空柿圆洞口，像嘴对茶壶嘴品茶一样，小口小口地吸着，一闻三啜，那空柿瓤一点一点流入口里，那香甜味，汇成细流，进入肚子，爽爽的感觉，真好。吮一口，口甜舌甜心里甜；吸一次，口香舌香满身香，那甜那香，直入五脏，进六腑，直到神经末稍，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香甜气。每年深秋几乎天天都能品尝“空柿”的美味香甜，这是惯例了，似乎大家对秋季的喜欢，完全是因为可以品空柿。
　　 现代家乡的农民，为了经济效益，已不种芝麻了，麦场边再也没有黑油油的芝麻粒了，也没有了空柿桂树梢了。六十年过去了，小孩童时爱吃甜柿子，现在仍爱吃甜食品。当下的小都市里，偶尔也有小农担担卖“空柿”的，但不配芝麻香。再也找不到那“空柿甜芝麻香”了，那甜那香，只是在我的梦里回荡着；那甜那香，只是在我的骨骼里流淌着，成了我的一个乡愁怀念情结。
　　 一段甜美的记忆可以伴随一生，空柿的故事，没有什么情节，却能够让我们感到生动，完全是因为香和甜。日子好了，我们可以在香甜的回忆里享受曾经，时代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就像我的那些年龄大的乡亲们说的，人心不安顿了，吃什么也没有滋味。
　　 冬雪纷飞的日子，老家的柿子树上的黄柿子，有时候来不及摘下，挂着雪花，真想伸出舌尖舔一舔。我爱我的家乡，爱那些香口甜齿的空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