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逃离死亡海(散文)
当超强台风“山竹”转身朝我们扑来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此时我们的工程船早已远离中南半岛,驶入南海深处,孤独而缓慢地航行在回国途中。
“山竹”是在昨天晚上突然转向的。
九天前,泰国湾的天气出奇得好,白云朵朵,宛若盛开的白色牡丹花飘在空中,轻风吹拂,蔚蓝的海面上,微波粼粼。在这如画的风景中,海湾废旧平台拆除项目如期开工了,当大浮吊的主机喷吐着黑烟,把第一座平台悬吊至半空时,中控室的卫星云图显示,一个巨大的热带气旋在菲律宾东部洋面上生成。不久,这个热带气旋在疯狂的旋舞中加强为热带风暴。数日之后,热带风暴长出了一只圆圆的鹰隼般的眼睛,方圆数百公里的云层开始围绕这只眼睛高速旋转,它们组成集团军,飞越吕宋岛,直扑南海腹地。至此,今年第22号台风“山竹”正式形成。
当“山竹”在吕宋岛大肆屠戮时,海湾项目顺利结束,工程船未作停留,即日启航回国。一路上顺风顺水,第四天,我们驶出风平浪静的泰国湾,在东经111度转舵点向北破浪而行。根据卫星云图预判,不出意外,我们会一路尾随“山竹”进入中国境内,不会被它狂舞的长袖拂着面颊。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当我们从中南半岛向深海斜插,驶入西沙海域时,“山竹”已越过菲律宾,进入南海,这时候,“山竹”受到南下寒流的顽强抵抗,不得不原地自旋,借此吸收更多能量,以期突破寒流的阻击。不出所料,两日后,它果然升格为超级狂魔,中心风力从十二级窜升为十七级!它瞅准寒流的破绽,在吕宋岛中部海域突然转向,折而向西从侧翼突入战阵,气势汹汹,向越南中北部迅速扑来,这时候,我们恰好航行在它的进攻路线海域,若按原方向继续行进,将陷入“山竹”这个狂魔的重围之中。
最新的卫星云图是凌晨两点钟发送到船上的,值班水手叫醒了睡梦中的船长,告诉他“山竹”转向的消息。船长大惊,穿着睡衣拖鞋跑到驾驶台,神情凝重的盯着卫星云图看了好久,然后摊开海图,开始用铅笔和直尺在上面勾勾画画,布置新的航线。这是个难题,此时我们已航行至两千米水深的南海中部,西南季风正盛,浪高二点五米,工程船长约二百四十米,重达万吨,像一座移动的钢铁城堡,如此的庞然大物,若在大海上贸然改变航向,必然会侧方受浪,有瞬间倾覆的巨大危险。但若不改变航向,我们就会直接驶进风暴区,形同自杀。
现如今,我们已经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原地锚泊不可能,临时掉头也不可能,只有微调航向,转一条数百海里的弧线,抢先穿越台风路径,找最近锚地避风,才有可能化险为夷。大家焦急地看着船长,茫茫大海之上,船长是最高决策人,系全船安危于一身。船长思索再三,画出了新航线,改“正顶浪”航行为三十度角“偏顶浪”航行,与台风路径成一百二十度夹角,目标是海南杨浦锚地。他指令机舱将主机功率调至最大,然后将新航线报备公司,并让甲板工关闭所有水密门。一番紧锣密鼓的准备后,上午七点,工程船拐入了新航线。
生死未卜,大家的心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揪起来,在嗓子眼儿那里“卟卟”乱跳。花白头发的水手长老陈弓着腰,提一瓶“金六福”酒,走到船舷边,“咚咚咚”,把酒倒进大海,然后使劲将空瓶甩出,大喊道:“海神啊,让我们平安回家吧!”看到这种情景,大家都神情凄然,没有了出海前祭祀海神的快乐心情,祈祷这次能平安躲进杨浦锚地,逃离“山竹”的魔爪。
刚变换航线,这座钢铁城堡就开始大幅度颠簸摇摆起来,厨房的菜刀成了花样滑冰运动员,在不锈钢案板上翻腾、跳跃、旋舞,从左滑到右,再从右滑到左。海员们像喝醉了酒,紧握走廊的扶手,东倒西歪地走着“之”字,晕船的开始天旋地转,肚子里翻江倒海,挣扎着跑到卫生间里“哇哇”狂吐,船舱里丁零当啷的一阵乱响,摔了茶杯掉了茶壶,到处都狼藉一片,大海上,大浪怒拍船舷,发出一声声炸雷般令人惊悸的吼叫……
可还是晚了,我们顶浪航行,船速每小时六海里,而台风“山竹”的移动速度是每小时二十三海里,几近工程船的四倍。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我们就像一只蜗牛,一只可怜的蜗牛,艰难的朝前爬行着……第二天中午,疾速挺进的“山竹”先头部队就追上了我们,我们看到了一生中从未见过的可怕景象。
在船的侧后方,天水线处,一大堆墨汁般的云现身了,那黑压压的云贴着海面翻滚涌动,仿佛是从海底钻出来的一群恶魔,它们张牙舞爪地向我们扑来,硕大无朋的躯体迅速膨胀延伸,接天连日,在海面变幻腾挪,面目狰狞可怖,不大一会儿就铺了半边天,掩蔽了太阳的光辉,大海已被暗黑统治,末日即将来临。黑色的大海咆哮起来,海面上似有千万只野狼在嚎叫,千万只狂兽在奔腾。刹那间,大海上暗流奔涌,黑浪滔天,飓风呼啸着追上去,扯碎巨浪高昂的头颅,把它碾为齑粉,船的四周顿时水沫如箭,漫天飞舞,咫尺不可见人。
万吨巨轮此时就像一块小舢板,在无穷无尽的波涛中起起落落,忽而被抛上浪尖,忽而又冲下谷底,像过山车一般,在巨浪的戏弄下,几近失控。驾驶台里,船长神情严峻,面似铁块,抓着电话不放:“顶浪!顶浪!全速顶浪……”后面的话被巨浪拍船的炸响掩盖,不知所云。平时舍不得使用的卫星电话已经开通,每人可以跟家人通话五分钟,舱室里,恐惧的情绪开始像瘟疫一样四处传染,下一秒会不会船毁人亡?只有天知道!
雷达像千里眼一样扫视着海空,我们清晰地看到,“山竹”那尖利的魔爪已经搭上我们肩头,风暴中心正快速袭来。整个大海像开了锅,被飓风粉碎的水屑四处飞腾,眼前除了巨浪,还是巨浪,一个接着一个,一重接着一重,看不到边际。巨浪被狂风推起,像一排排水山,翻卷着朝我们扑来,浪头飞越十几米高的驾驶台,砸到后甲板上,发出轰然巨响,水箭四溅,震得整条船瑟瑟发抖。飓风携强劲的气浪冲击着驾驶台玻璃,硬喳喳的玻璃瞬间弯成弓形,吓的窗前的张姓水手抱头逃窜,幸而舷窗没有碎裂。紧接着,又一座更大的水山劈头盖脸砸了过来,整条船被水山吞没,世界不见了,我们似乎已经驶进地狱,风的呼啸声,浪的拍击声,都消失了,周围一片死寂,静的让人恐惧,恐惧的让人发狂。半分钟以后,我们才从浪心里冲出来,重返人间,涌到船上的海水又纷纷跳回大海,哗啦哗啦地跌落,驾驶台成了水帘洞。
与风浪恶斗数小时,不但未能摆脱“山竹”的纠缠,而且似乎越陷越深,被它重重裹挟,大家感到绝望。按船长指令,报务室的甚高频已经发出求救信号,估计全世界都知道我们在这里遇险了,但是身处南海腹地,风急浪高,没有船只或飞机能赶来救援,我们只能听天由命。
“山竹”鳞爪飞扬,头部已探向三沙,尾巴却甩在黄岩岛,庞大的身躯几乎覆盖了半个南海,它杀气腾腾,直奔越南而去。傍晚,厚重的黑云终于吞噬了西边最后一点天空,夜提前降临了。这时候,仿佛是巨浪撞破了天河的堤坝,天水从乌云里倾泻而下,一道道闪电劈裂长空,刹那间照亮狂怒的大海,头顶上,雷声震震,令人颤栗的炸裂声在漆黑的大海上翻滚远播,响彻海空。飓风嚎叫着聚起一座座黧黑的高山,我们陷在群山环抱里,偌大的工程船像一只会发光的甲壳虫,在龙吟虎啸声中,一忽儿被巨浪埋入水下,一忽儿又顽强地露出水面,一忽儿爬上高山之巅,一忽儿又从巅峰坠落深谷……黑浪雪沫,狂涛冲天,天和地都在摇晃,好“山竹”!堪称完美风暴。
工程船的机舱里,一万马力的主机怒吼着,像一万头老牛在“哞哞”长叫,与台风进行着殊死搏斗。轮机长圆睁双目,紧盯仪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主机就是工程船的心脏,在这紧要关头,决不能出半点故障,一旦动力丧失,船就会立刻倾覆,上面二百多条生命将葬身两千米水深的海底。
一个晚上好像一辈子那么长。当船员们都精疲力尽时,舱壁上钟表的指针指向了五点钟,厚厚的云层被撕开一道罅隙,一束苍黄的阳光透到海面上。风开始变小,海浪也低了许多,大海的怒气正在平息,“山竹”正在远去,谢天谢地谢海神,我们没有被拖进风暴中心,已侥幸度过了这次生死劫!
为纪念这次远航遇险,我曾写了一首长诗,现把其中几句抄录于下:
急雨奔袭雾气重,天海茫茫皆不见。
浓云蔽日风乍起,大浪滔滔怒击船。
黑水深深心惶恐,暗夜频闻海妖声。
风啸浪飞漫天沫,惊起神龙裂长空。
暴雨接浪溅残雪,墨痕点点雪朵朵。
雪墨如泼尽落地,地陷深沟沟成山。
神龙窥罢摆尾去,一声霹雳鬼门关。
魔海莹火半明灭,巨轮欲倾惊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