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有话好好说(散文)
一
这回,黄健被老公打得不轻,而且是当着办公室所有同事的面当场施暴。
她万万没想到,平时对她言听计从的男人会在自己的单位对她大打出手。这种羞辱,比身体的疼痛来的更凶猛,更惨烈。当时,黄健死的心都有了。
大家都被这个不速之客和这个意外举动惊得目瞪口呆,赶紧冲过来七手八脚拉开挥舞着的拳头。
大家纷纷劝说:“兄弟,有什么事好好说,可不能打人。”
“就是,咋能对自己的老婆下这么狠的手呢?”
这个男人掐灭同事递过的烟缓缓地说:“你们见过夜不归宿的女人吗?如果这种事发生在你们身上,你们怎么办?”随即转回头对着沉默不语的妻子恶狠狠地说道:“说,这几天你在哪里鬼混?”
黄健始终低头不语,看不出任何表情。男人见此情景愈发恼羞成怒,一把拽住妻子的长发使劲往桌子上摁,嘴里只骂:“贱人……”唬得所有人又一阵手忙脚乱拉架劝解,似乎这样也没能消解男人的心头之火,直到闻讯而来的保安干事拿着警棍一顿训斥,这个愤怒的男人才住了手。期间,厂长踱着步过来表情复杂得看了一眼,缓缓走了。
大家看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黄健,心里很不是滋味。有的倒热水,有的递毛巾让她敷脸消肿;而黄健,像个木头人一样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没掉过一滴眼泪。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看得人心惊肉跳,却又不便多说什么。
二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北方山城的各行各业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呈现出一片形势大好蒸蒸日上的繁荣景象。坐落在市中心繁华地段的棉纺厂,更是一枝独秀。不仅对本市三区两县和省会太原供不应求,还远销河北,陕西等地。虽然员工不足千人,却是个拥有五十多年产业的老企业。车间一直实行三班倒,做到人走机器不停;但由于每年都有退休人员产生,而产品又供不应求的情况下,只有向社会招聘。原本五六十年代风光无限的挡车工,现在却无人问津,只好把招聘范围扩散到附近村庄和煤矿。就这样口口相传,一群淳朴的乡下女孩来到厂里当上临时工,填补了厂里的紧缺,黄健就是其中之一。
从培训,练习,比武,到独立上岗,忙碌而充实的生活开始了。车间,宿舍,食堂的三点一线成为她们日后的主要行程。慢慢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后,她们也会结伴去逛逛街看看电影,买些女孩们常用的日用品。黄健喜欢把买来包装丝袜或化妆品的硬纸壳剪成不同造型,不同风格的人物,再用彩笔涂上五颜六色,便成了风格迥异的时尚美女。她的创意生动有趣,舍友看后赞叹不已,最后还不忘戏谑一句:“你可真有才!”黄健听了只是淡淡一笑。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又过了几个盛秋。
为了扩充技术人才的不足,厂部决定在全厂公开招聘设计人员;在众多的绘画作品中,几近秃顶的厂长,唯独对一幅侍女装扮图百看不厌。最终此图艺压群芳脱颖而出,图中右下角落款为“黄健”。
就这样,黄健一跃而上,成了不用三班倒的办公室人员。
有车间三年挡车的实践经验,再加上系统的理论学习,黄健在色彩搭配和应用上可谓得心入手,工作进展得相当顺利。
为了使产品销路更好,走得更远,厂长总会以身作则,亲自带队上天津跑西安下杭州;每次出差,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推荐黄健。一来,黄健年轻,思维活跃;二来,黄健有酒量,在与客户的谈判中能够独挡一面。有几次单位聚餐,黄健生生把几个想要灌她酒的男人喝倒;而本来相貌平平的黄健,在酒精的作用下显得粉面桃花,笑靥迷离,还有几近魅惑的眼神,给她平添了几分姿色。
离开了灰头土脸的车间,再加上天南海北大都市的熏陶,黄健的眼界一下子变宽了,衣着品味也跟从前判若两人。特别是她那羞怯迷离的眼神让人琢磨不透;尽管背后的窃窃私语她也有所感知,却无法阻挡来自权威的诱惑。半年后,黄健被提拔为副科,一下子成了单位炽手可热的红人。
三
姑娘长大总是要嫁人的,和黄健青梅竹马憨厚老实的恋人小谭,在父母的催促下,三天两头往返于女友宿舍和准丈母娘家里干活。为的是早日拿到红艳艳的结婚证,黄健也觉得不能再拖了。婚礼那天,大家都随了礼,喝了喜酒。新娘很漂亮,婚房在小谭单位集资买的楼房里,喜庆的红双喜贴在窗户,贴在门楣;甜蜜的婚纱照高高挂在温馨的床头。那年,黄健二十七岁。
婚后的黄健愈发珠圆玉润,神采奕奕。怀孕后,老公小谭,对她的体贴更是无微不至,大到上下班接送,小到零食水果洗净装盒。有同事打趣:“黄健咋打的灯笼?找了这么个好老公。”黄健心里美滋滋的。
小谭的母亲常年乡下务农,父亲在煤矿下了一辈子的坑,熬到退休后由小谭接班,总算松了一口气。眼看着最小的儿子也结婚生女,老两口这才踏踏实实回到了有山有树的谭家梁,过起了田园日子。临走前反复叮咛,孩子断奶后若没人照顾就送回老家,我们老两口照顾。
黄健的母亲自小罹患风湿性心脏病,虽然早年间随丈夫离开了谭家梁来到煤矿,却无法医治先天性的疾病。做些简单的家务就已经累的气喘吁吁,别的根本指望不上。自己单位离家又远,每天朝九晚五,只有周日才能休息。好在小谭的工作有弹性,不用坐班,干完活就能回家,照顾孩子的重任就落在小谭身上。可男人总不及女人细心,不是给孩子穿反衣服,就是抱着孩子乱串门,导致小孩经常咳嗽感冒。埋怨解决不了问题,坚持了一段时间后,黄健咬咬牙一狠心,在孩子两周岁时果断送回老家。
黄健和老公又过起了潇洒的二人世界,小谭依然在不上班的时候接送妻子,回到家系上围裙就进厨房。黄健在领导和工作间游刃有余,在生活和工作间穿梭自如。她的仕女图越画越美,常常夹在设计图中一并送给厂长,挺着将军肚的厂长也总会笑呵呵地关上门悉数笑纳,慢慢欣赏。
有天,黄健和家人去寺庙上香游玩,在和僧侣住持聊天中,她随手写了个心里最想表达的字“满”。幸福满足的神态,满满的荡漾在她的笑容里,住持凝视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四
又是一个风起叶落的深秋,那天是黄健有生以来最悲痛的一天。电话告知,孩子从老家的屋顶掉下去了!
仿佛一声晴天霹雳,黄健整个人都懵了。当她马不停蹄地赶回老家医院,孩子已经昏迷不醒。尽管医院全力抢救,亲戚朋友解囊相救;七天后,医生还是宣布,孩子已经脑死亡。黄健的眼泪快要流尽,她彻底崩溃了;可是她不甘心,孩子不是还有呼吸吗?说不定哪天就能醒来跑着喊“爸爸”“妈妈”呢!她痴痴地幻想着,又向单位写了一万元借款申请,两个月后钱花完了,孩子走了。自责羞愧的爷爷奶奶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懊悔自己没有照看好孙女,而一切都不会重头再来。
以泪洗面的日子漫长得看不到尽头,逼仄潮阴的小屋弥漫着沉闷阴郁的气息。黄健和老公小谭的感情,也因孩子的突然离世而矛盾不断,分崩离析,家庭岌岌可危。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借单位的钱终究要还;而老公那几个工资刚够生活。休息了三个月的黄健,强打起精神上班了。
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的黄健,再也看不到昔日的风采。她说,我的心每时每刻都在哭泣,这话听得人心酸。
每个月发工资那天,黄健都先拿出两百元交财务一点一点抵消欠款,几个月下来也只是杯水车薪,什么时候能还清呢?黄健只觉沉重得暗无天日,当时的保险行业如雨后春笋般风生水起,有朋友介绍推荐,她的眼睛一亮,何不试试呢?领导体恤她的实际情况,允许黄健只需工作半天。她大部分时间不是拜访客户,就是走在拜访客户的路上;由于职业的特殊性,黄健必须和同行业的员工一样,起早搭黑,见不同的客户,吃饭喝酒也是避免不了的。小谭嘴上不说,但心里郁闷,有时也会夹枪带棒讥讽几句。黄健气咻咻道:“那你把钱还了,我也不用抛头露面了!”
此时的单位已经改制,成为了“棉纺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黑胖的厂长因业绩突出,早已被市委提拔为一局之长,并兼任原单位董事长,协助工作,这正是重权在握,春风得意。
大家都知道,没有销售人员的辛勤工作,就没有每个月装进兜里的钞票。每看到一车一车发往外地的产品,大家都由衷地高兴。为了减少供销人员出门在外的后顾之忧,经董事会研究决定,为每个供销人员买一份为期一年的“人生意外保险”。这个决定得到供销人员一致叫好。
黄健终于在几个月后还清了所有欠款,走出财务室,她仰着头长长吐出一口气。
明晃晃的太阳晒得很暖和。
五
黄健一直想逃离,这个念头一直在心里盘旋。回望自己走过的路,回望自己的家庭,她不甘心就这样走下去。路上碰见的算命先生一眼看出了她的心思,摇摇手说:“别扑腾了,你这辈子只有一次婚姻。”
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一想起那个死气沉沉没有温度的家,黄健就心灰意冷。她白天照常上班,晚上去局机关二楼的酒店开了个单间,这里没人打扰,没有猜忌,沉寂得像死去一般。
第三天早上,她对着镜子收拾得清清爽爽去了单位,谁成想就出现了开头最屈辱的一幕。
(2020.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