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调到宜和市市委宣传部没多久。作为新进科员，我的工作不过是端茶倒水，写写稿件的小角色。尽管如此，我已经很满意了。因为能从偏远的小镇调到市里，能跟分居两地的老公和儿子团聚，我欢欣雀跃。
　　 初夏的清晨，我穿上新买的连衣裙，化了精致的妆，踩着高跟鞋，有节奏地朝市委的大门走去。
　　 我住的小区与市委办公楼后侧紧邻，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一路上绿树成荫，碎花缀阶。虽然只是个三线城市的市委，衙门的门庭还是不错的，高大上的门头前两尊石狮不正自威，门前的马路也宽敞整洁，办公室配置一应俱全，全部现代化。
　　 我们办公室一共三个人，四十多岁的鱼大姐，皮肤保养得水润润的，却永远一副“驴脸”，我在心里暗想，她干脆直接姓“驴”得了，“鱼”、“驴”的谐音，有点意思……
　　 还有一位据说只有三十六岁，却已“谢顶”的大叔，怪不得大家都说他长得太着急。貌不由已，我并不嫌恶他的沧桑外表，只是他从早晨到下午，就像个烟囱一样没完没了地冒烟！抓狂！我只能委婉劝诫。就连“驴大姐”都拿他没办法，我又能奈何？有几次，“驴大姐”发飙了，“谢大叔”能收敛几天，之后又我行我素啦！唉，这二手烟要吸到什么时候啊?而我，只能忍着，隔壁的办公室是不敢奢望的，那可是科长的宅地。
　　 “小林，你快来帮我看看……我的眼睛真有点花了，看不清……看看这什么时候的报纸？还有这些，你问问科长这些旧书还要不要？不要了就扔了，堆到这把人木乱的！”鱼大姐翻腾着办公室角落的书报，面无表情，又焦急万分地叫我。
　　 我走过去，仔仔细细地翻看打理。
　　 “那谁，这俩纸箱子，也一起扔了。”
　　 “哦，”我应着，准备把这些东西往垃圾台搬。
　　 “你自己搬？”鱼大姐反问。没等我回答，她一边朝窗口张望着，一边说：“叫傻忠子来一收。”
　　 “傻忠子？”我正纳闷，回头蓦地看见一个人，吓我一跳！
　　 门口站着一个人，咋一看像李逵！仔细瞧了，却见他齐肩的长头发毡片似地纠结着，撕扯般的造型丑陋而滑稽，一身辨不清颜色的中山服脏兮兮不周正地套在身上，脸上云云朵朵的黑晕，看不清年龄，他站立的那片空气瞬间也污浊了。我迅速判定——这人非疯即傻！
　　 我有些恐惧和厌恶地往后躲，眼睛余光救助似地看着鱼大姐。
　　 鱼大姐依然面无表情，竟对那人说话：“傻忠子，别进来，在门口把东西一拿赶紧走！”说完又不经意地嘟囔了一句：“你今天运气不错，这些旧书够份量。”
　　 我迅即明白，怯怯地不情愿地把这些旧书报往门口挪，极力和他保持距离。他伸出一双黑手来收拢报纸，差点碰到我的裙角，我心里厌恶极了！却见他哆哆嗦嗦把手缩回去，不再收拢，露出一口黄牙：“丫头，你往外扔，我来收拾，你放心，我不会弄脏你们的地板，不会碰到你的衣服！”
　　 他的声音粗重而突兀，我却听得清晰。我在心里想：“为什么要叫他傻忠子呢？他不傻啊！鱼大姐竟然当着人家的面叫‘傻忠子’，叫‘忠子’不好吗？”
　　 就这样，我认识了忠子。对！我没有像他们一样叫他“傻忠子”，只是叫“忠子”。
　　 二
　　 我之前不曾留意，忠子的活动地带就在我们小区门口，确切地说，这个小区的垃圾台就是他的地盘。这几天上下班路过，我特意观察了他的行踪。他不是在小区门口晒太阳，就是在垃圾台附近忙活，有时捡破烂，有时候收拢整理，有时就坐在垃圾台墙根下啃食物，而这些食物都是些残羹剩饭。
　　 听院子里的老婆婆说，忠子应该快六十岁了，以前不傻，是个苦命人……关于忠子的身世，我听得零零碎碎，大概就是，忠子是从甘肃流落过来的光棍汉，后来成了家得了个儿子，没过几年，媳妇死了，后来儿子也失踪了。那一年忠子也失踪了，半年后回到他那间小黑屋时，已疯疯傻傻了。再后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儿子的下落如何？老婆婆们似乎并不清楚，或者有些遮遮掩掩。
　　 知道了忠子的故事，我心里五味陈杂，被一种复杂的情绪笼罩着。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忠子了。
　　 早上上班的时候路过垃圾台，忠子早已守候在那里，没有表情地盯着路人，看谁手上有纸箱子或空瓶子，就会急急地接过来。也难怪，就这么大的院子，也有一些勤快的老太太跟忠子“抢生意”。
　　 有一天大早晨送儿子上学，看见忠子，儿子突然问我：“妈妈，你说忠子晚上在哪睡觉呢，他有家吗？他吃早饭了吗？”我心里酸酸的，摸着儿子的头不知说什么好。
　　 中午的时候，有时会看见他坐在地上一边啃馍馍，一边灌一口矿泉水瓶子里的凉水。有时，就拣一些剩饭吃。儿子又问：“妈妈，他吃这些东西，不会拉肚子吗？”对于这个问题，我也很疑惑。我们平时千注意万小心，还时不时得吃几粒氟哌酸。
　　 傍晚，有时候忠子就坐在路灯下叽哩哇啦不知道说啥，像说给过路的某某，又像是自言自语。有时候，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垃圾台就像无人看管的娃娃，看着怪可怜滴。
　　 晚上九点以后，忠子准时“下班”，该是回他的小黑屋了吧。
　　 小区里的人，有人对忠子避而远之，有人骂骂咧咧，有人则怜悯同情，小孩子们有点怕他。儿子说，他不怕忠子，他又不是坏人，就是嫌弃他脏。有一天，儿子将自己的点心分给了忠子一些，忠子竟然对他说了两声“谢谢”。为此，儿子很英武地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向我邀功，并说：“我看他不傻么？还挺有礼貌，嘿嘿！”
　　 我和儿子对于忠子的关注，孩他爸却颇有异议。他说：“你们娘俩别理他，他毕竟是个傻子，做事、思维不同常人，你们和他走那么近，万一他伤害到你们怎么办？”
　　 先生看我无动于衷，又一脸坏笑地说：“再说，你和他走那么近，叫你单位的人看见了，该怀疑你的智商了！”
　　 尽管先生说得有道理，我心里还是不服气。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和直觉，儿子的内心又是那么明净，我们不该用成人的世俗去影响他。
　　 我家先生似乎看到了我内心的倔强，便说：“你刚住过来，好多事情不知道。别看忠子可怜，他那坏心眼可不少！去年开人大会期间，好多领导来咱小区参观走访，他给小区的长椅和凳子上抹上了油，害得大家都坐不成。”
　　 我心想，傻子就是傻子么，没想到他还会搞破坏。
　　 有一次，听院里看门的大爷说，他有时还骂人，上次还和一个人打起来了。还有人说，看见他用小石子往一个人身上扔。
　　 听了这些话，我像泄了气的皮球，看来我还是太善良了。以后，还是要有警戒心。
　　 三
　　 周五的中午，我没有做饭，和先生叫了外卖。外卖送到了，先生却临时有事说不吃了。我叹了口气，准备把外卖放进冰箱，却突然想到了忠子。我把打包好的外卖，连同一次性筷子，随赠的一瓶苏打水，一起拿给了忠子。
　　 原想着忠子一定会很高兴地迫不及待接过去，可是，他却迟疑了，嚅动着嘴唇抬头看着我问：“你不吃？”
　　 “我吃过了，饭买的多。”我答。
　　 他接过了饭盒，谦卑地连连说：“谢谢，谢谢了！”
　　 看着他慢慢打开饭盒，眼里满是喜悦，我转身离开。
　　 “丫头，别走！”忠子忽然叫我，我停下脚步，他说：“我给你点钱吧？”
　　 我突然僵在了那里，诧异、震惊……
　　 “不用，不用！”我跑开。
　　 下午上班，我问办公室的鱼大姐，忠子除过卖破烂还有别的收入没？比如，退休工资、亲朋支援、贫困补助之类的。鱼大姐冷冰冰地说：“不太清楚，你怎么关心这个？应该没有吧。你这女子，领导家的事你不上心？闲事你倒挺上心的！”鱼大姐的脸拉得更长了，接着悠悠地说：“上个月人事部梁科长家的二胎千金满月，大家都随礼了，就你没去。”
　　 “我想着不是咱部门的，跟我也不熟，也问隔壁办公室的小王他们了，都说不去么！”我惊讶。
　　 “满月那天人家是没去，礼却一个都没落下！梁科长虽然不是咱部门的，你也不熟，但人家可是市长的女婿啊。多少人巴结都巴结不来呢，这么好的机会你愣什么，你刚来，脚跟还没站稳，怕是把人得罪了。”
　　 我心里闷闷地不舒服，不知道是懊悔还是厌恶？
　　 “鱼姐，以后这样的事，还劳您多提点！拜托，谢谢！”我抱拳讨好着鱼姐。心想：鱼姐虽然面冷，但能给我说这些话，已是我烧了高香遇上好同事了。衙门里的人都带着面具，水可深着呢。
　　 傍晚，小区的花园里坐满了纳凉的人，碧草青青花儿艳艳。大妈大婶扭动着粗壮的腰身起劲地跳着广场舞，小孩子们追逐嬉闹，笑声忽远忽近。
　　 尽管夏夜很美很热闹，我这一天的好心情就这么溜溜地没了，竟惆怅起来：“我到底适不适合在这个地方待？在泉平县教书，虽然环境封闭艰苦，又常常回不了家，可那里的孩子们单纯美好，那里的人们质朴好相处，以致于我到了奔四的年龄，还没学会圆融世故、勾心斗角。”
　　 知了唱着单调的歌，蚊子锲而不舍地从一个目标转移到另一个目标，裸肉连连，总有得手的时候。忠子依然守候着他的四尺方台，在路灯的照耀下，我看见他把收集的破烂规规整整地排列在垃圾台铁门后的角落里。他静静地坐着，就像完成作业的学生一样，平静而满足。
　　 我属于这里，又不属于这里！在这里我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可是我的灵魂还没有安放在这里——这个闹市，这个衙门里的某一台办公桌前！
　　 四
　　 落雨的日子，爱美的我依然踩着高跟鞋迈向市委办公楼。
　　 “丫头……”我身后传来粗重的呼唤声。是忠子！
　　 “丫头，下雨不要穿高跟鞋，路滑容易崴脚！”
　　 我看到了忠子憨厚又焦急的表情，他坐在垃圾台的棚沿下，简易的石棉瓦沿刚刚遮住他的头，不至于淋到雨。
　　 “嗯嗯”我放慢了脚步应着，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
　　 在这个清凉的早晨，我却因为这个“傻子”的一句关心和提醒，心里暖暖的。转而，一种复杂的情绪矛盾而真实地出现，是心酸，还是什么？下雨的清晨，原以为忠子会在他的小黑屋睡觉，没想到他和往常一样早早来到了垃圾台！垃圾台于他，就是一个平台，或者说是个“美好的工作场所”吧？他那么守时、安心、兢兢业业，哪怕是傻笑着看着过路人而一无所获，都同样坚不可摧地执着！此刻，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市委大楼里那些油头粉面，早上八九点钟还提着饼夹菜慢腾腾朝办公室晃悠的慵懒而无表情的面孔……
　　 我不知不觉地关心起忠子来。比如，向扶贫办的同学打听能否给忠子一点补助，提醒他不要吃霉变的食物。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每每路过垃圾台时，忠子总是拖着粗重的嗓音和我打招呼，似乎我的所有善意他都能完全接收到一样。我不得不赞叹他的情商了！
　　 忠子和我打招呼，也会和院子里的个别人打招呼，对于大多数人，则傻傻地看着。每次打招呼，我都匆匆而过，微笑着点头，或者“哦”一声，没有细听他到底说了什么。我也曾暗想：我和忠子这么熟络，衙门里的人看见会不会嘲笑我，怀疑我的智商？对此，儿子却有不同的看法，觉得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他说：“妈妈，你看你人缘多好，谁都喜欢你！善良的人，老天爷也会喜欢的，妈妈你一定有好运气哦！”我笑了，不置可否，满心欣慰。
　　 关于忠子骂人，打人和搞破坏的事，我从居委会张大妈那得到了证实，确有此事。张大妈说起忠子，一边摇头，一边叹气，末了又忍不住骂了几句。想起我家先生的提醒，我心里沉闷起来。但我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我不会用有色眼镜去看任何人，了解一个人得靠自己眼睛和头脑，这是我惯常的方式。所以，我决定查个究竟。
　　 五
　　 转眼就到了初秋。忠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他扑朔迷离的身世，这两个问题并没有任何进展。
　　 一天早晨，我接到了扶贫办老同学的电话，他说，忠子的资料申报通过了，符合精准扶贫政策，近期就可以办理相关手续。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极了！从办公楼后门三楼的窗户一眼就看见忠子佝偻的身影，我皱了下眉，瞬即还是决定把尽快这个好消息带给他。
　　 我拿着忠子残缺的档案本翻看，得到的信息依然就像院里老婆婆们说的那样，并不能推测出完整的故事。只是有一样，忠子原来是有工作的！就在市委烧锅炉。
　　 我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准备下楼去找忠子。刚出办公楼后门，就见垃圾台前乱糟糟围了好多人。好奇心驱使我疾步向前！
　　 “快打120！”
　　 “唉，可怜的忠子！”
　　 “这碎娃子是谁家的，叫他家长来！你说吓人不吓人？”
　　 “忠子，醒醒！”
　　 人们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叫嚷着。我听见的最多的是“忠子”的名字！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豁开人群，看见忠子歪躺在地上，脸上手上都是血，地上也一片血污！他的身后，一辆垃圾车和一辆黑色轿车别在一起……
　　 我的心咯噔一下，不觉流下泪来。
　　 “小林，快去叫你办公室小鱼！”我正难过，门卫王大爷冲我喊。只见他怀里搂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看我不动，指着怀里的小男孩朝我示意：“忠子救下的这孩子，是小鱼弟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