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后来住进的这套房子很简陋，那是我租来的，与邹某家那套豪华的房子没法比。
　　 之所以我要搬出来住，与其说是跟邹某闹别扭，不如说我为了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姓魏，姑且称其为魏某吧。魏某是有妇之夫，与他相识，完全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就是这个男人，把我从一种痛苦，拖入到另一种痛苦。之前我曾与他见过一面，那是在两年前我的婚礼仪式上，他是作为我中学好友梅的未婚夫与梅一起来参加我的婚礼的，见是见过，只是相视一笑，一句话也没说，此后也没往来，当然也就没任何印象了。岂知两年后偶然相见，他竟一眼认出了我，并且此后他变着法儿接近我，糊弄我，我呢，竟然顺着他的想法接受了他，真做了他的情人。
　　 经过了，我才明白，认识一个人容易，认清一个人很难。魏某是我们单位主管工业的局领导的秘书，他到下边来搜集材料，我作为单位的主管会计，因亲手设计并推行了一套有利于控制成本提高效益的内部银行管理制度，被请到会议上做汇报。魏某就坐在我旁边，但直到散会后领导请客人吃饭时，他才私下悄悄地突然问我：“你不认识我了？”我愕然。他马上做了自我介绍，我才突然想起两年前的那张面孔。我随即表示歉意，也好像明白了他在会议上频频看我的那种怪怪的眼神。原来他认出了我却不早说而非要等到在没旁人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人挺可笑。就是这一次相遇，在魏某的要求下，分手时我们相互留了电话。留就留了，过后我也没在意，以为留也没用，没打算用。谁知几天之后，他突然打电话请我去局里一趟，托词是我汇报的材料需要重新核实一下，公事他却不找领导，而是直接打我的手机，而我也没多想就去了。那是周末的一个下午，魏某在他办公室里等我，没料这次我突然对他有了好感。他外看斯文老实，待人礼貌可亲，言谈举止自然大方，给我以稳重成熟之感，心里觉得与这样的男人沟通很踏实，因为我是真诚的，觉得对方也是真诚的。我们谈了工作，自然会顺便问到各自的生活，我向他打听梅，我的这些中学好友，自成家工作之后，早就没什么来往了，偶尔在过年过节的时候通个电话，也只是礼节性的走走形式。魏某说梅很好。也许是我想到了自己的处境，问：“你们一定很幸福了？”魏某却嘿嘿笑笑：“平平淡淡，也就这样了。”我说：“平淡好啊。”不知怎么我又补上一句：“可我想平淡也不能。”魏某一听突然瞪大了眼，问我：“你什么意思？”一时我有些后悔，觉得不该在别人，尤其是在男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情绪，可那时我的心情实在不好。邹某早已背叛我，在外边有了女人。我闹过，吵过，一切收效甚微。后来虽平静了一些，但我内心深处的伤痛无法弥合，且又无人诉说。表面上看我忙前忙后，工作兢兢业业，而且还做出点成绩来，可有谁知道我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但我依然把一切压在心里，生怕外人知道。稍一冷静我说：“没什么，没什么。”而魏某却好像抓住了什么，逼问我：“你心里有事吧？”我强打精神：“没事的，只是觉得心累。”魏某不吭了，不知他低头在想些什么。我看时间不早了，要走。魏某却突然提出晚上约我出去吃饭，说他老婆回娘家去了，一个人他不想做饭，要我陪他去街上随便吃一点。说实话，如果当时我坚决拒绝了他，也许以后就不会有什么故事了，我首先想到了梅，觉得与昔日好友的男人在一块不妥，我想去又不敢去，因为我回家也是孤寂一人。而最后挡不住魏某的死拉硬拽，我答应了他。
　　 说是吃饭，魏某却领我来到一家酒吧，我觉得这不是吃饭的地方，而是来糟蹋钱的。但既然进来了，我只能客随主便。
　　
　　 四
　　 酒吧应该说是个好地方，人原本是个什么德性，进去便会不自觉地露出原形，没必要再去装蒜，做作，遮遮掩掩，像个正人君子似的，像在外面那样活得死累。这里是个超现实的世界，生活里的条条框框在此都会失去作用，而变得原来人是如此简单。因为你已经进入一种梦境，已经从势利，浑噩的现实里挣脱出来，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这个过程充满诱惑，又是那么无声无息，再刚硬的性格，再意志清醒的脑子，在这里恐怕很难经得住环境的侵蚀，渗透，慢慢地就不由自主了。这里的歌声是那样的缠绵，灯光是那样的柔和，古怪，与其说是艺术，不如说是挑逗，是引诱。十二星座的水晶包厢晶莹剔透，里面的男男女女，一对一对的，眉来眼去，含情脉脉，这边玉坠摇，那边玫瑰酒，她投去一个媚眼，他便报以一个微笑，在大厅坐烦了，往里走还有唱k的包房，那个封闭的小天地，更适宜于去放纵，去找回失去的自我。刚进来时我真有点适应不了，甚至有些厌恶的感觉，但很快我便融入其中了，最后甚至还有点恋恋不舍的了。实话实说吧，我就是在这个地方被魏某洗脑后，而开始逐渐走向堕落的。
　　 刚坐下，魏某便在空中拍了三下巴掌。片刻，一位小姐便笑盈盈地送来了一瓶洋酒，八厅饮料，一个果盘，外加两份小吃，一份纸巾。我觉得魏某与这里的人很熟，他一定是这里的常客，要不怎么配合得如此默契呢？魏某给我斟酒。我说不能喝。他说：“随意随意。”又劝我如果肚子饿先吃一点东西，不够可以再要一份，问我：“吃得惯吗？”我吃不惯，但我说：“好，挺好。”我们开始一边吃一边聊。魏某问：“怎么搞的，家里就你一个人吧？”我一怔：“你怎么知道？”他说：“是你告诉我的呀。”听得我有点晕，我什么时候给他说过我是一个人？魏某说是我的眼神告诉他的。听听，明白了吧，这便是聪明的男人，他们观察女人如此心细，从一点一滴就能看穿你的内心。我并非有意想对一个外人诉说自己的家事，以排除内心的苦闷，但除此之外实在觉得再无别的话题可谈，好像到此就是为倾诉苦闷而来的。经魏某这么一说，我好像有了倾诉的对象，就再也把握不住自己了。魏某听了我的故事，神态显得异常平静，淡淡地说了句：“哦，男人出轨了。”问我：“你打算怎么办呢？”我说：“我也不知道，如果知道也就没这么痛苦了。”魏某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以为他会痛斥那个给我造成痛苦的男人呢，然而他却说：“你痛苦的根源不在别人，在你自己。”我听了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魏某给他的观点作解释，说任何一个事物的产生，外因是次要的，起决定作用的是内因，所以他要我应该先从自身找原因，不然的话很难从痛苦中解脱，怨恨别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话叫我听了很生气，难道是我错了吗？魏某说：“你传统，你接受不了新潮，你挣扎在这对矛盾之中。”我说：“是，这点我承认。”他说：“是吧，承认了就好，所以说你必须转变你的观念。”我听得似懂非懂，不过真想听听他的高见，转变观念就能解决我的痛苦吗？那么如何转变又转变什么观念呢？
　　
　　 五
　　 魏某开始大谈其所谓观念，问我：“爱情与生命比，你觉得那个更重要？”我说：“同等重要。”魏某说：“假如二者必选其一呢？”我说：“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魏某笑笑，说：“你在回避矛盾，因为你不敢面对现实。”我纳闷：“是吗？”魏某既不回答我，亦不说明他的看法，而是扯出两个古时的女子，杜十娘与林黛玉。他说这两个女人的悲剧就是因为把爱情看得过重甚至超过了性命而所致，一个投河自尽，一个气绝身亡，值吗？不但不值，而且太傻。那个杜十娘，原本所爱上的就是一个不该去爱的人，在事实面前，已经知道自己被骗了，爱错了，这个男人不值得她爱，她应该觉醒，庆幸，高兴才对，但她偏不。她百宝箱藏有万贯家财，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却鬼迷心窍，为一个不值得去爱的人走上了绝路。至于那个林黛玉，更没什么可取之处，过着贵族女人的生活，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却整天哭哭啼啼，这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与这俩相比，薛宝钗倒有些可取之处，新婚大喜叫贾宝玉这个癫子给搅了，后来人家活得不是好好的吗？离了男人照样过嘛，而那个小心眼的林妹妹却想不开，最后被气得命都丢了。魏某的理论自成一家，听来倒有些新鲜，但我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感觉他在借古讽今，好像他在忽悠我，却又觉得他说的并非没道理。正想着，魏某突然话锋一转，很果断地阐明了他的观点，说：“爱情这东西，只不过是生命的一部分，既可有，也可无，人的生命最宝贵，生命的最高目标是快乐，所以说，快乐在人生中，应该高于一切。”因为我向来是珍重生命的，并一直在为自己的快乐而努力，所以对魏某的这一定论并没感到稀奇，尽管我心里渴望爱情，但还是表示了对魏某的赞同。因为我看到，如今的光棍们，不知怎么越来越多，离婚的反倒比结婚的多，终身不娶或终身不嫁的也大有人在。事实告诉我，我历来非常看重的这个“爱”字已是越来越难写，越来越模糊不清了。
　　 魏某许是受到一点赞许有点自鸣得意，他开始把矛头对准我，与我刚刚认识仅几天，好像他早已把我给看透了，他说我是一根筋脾气。我说：“是。”他说不好，但他对此做出的解释及陈述的理由我却接受不了。他问我：“好了歌你知道吗？”我一怔：“什么？”魏某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曹雪芹说的。”我说：“知道知道。”他问：“这说明什么呢？”我说：“没想过，你说。”魏某借题发挥，说这说明自古以来，所谓一成不变、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爱情是根本不存在的，不论男女，要求对方专一，或者忠诚都是痴人说梦，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俯首即拾，魏某懒得去提这些。他说：“婚姻可以一辈子，爱情只能一阵子，谁也不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不是别的人你不爱，而是没让你碰到会爱的人，碰到一个会爱一个，碰到两个会爱两个。”听到这儿我觉得很好笑，不由灵机一动，问他：“你爱过几个呢？”魏某一定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一时哑语，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笑：“开玩笑，开玩笑。”随劝我喝饮料，一边说着：“看来你的一根筋脾气是天生的，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说：“是，我只能爱一个。”魏某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女人的悲剧就在于此。”问我，“你还爱你老公吗？”我说：“不爱。”魏某紧接着再问：“那怎么能说你只爱一个呢？不爱你怎么要嫁给他呢？”我一愣，他把我给问住了。我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只能说：“我也不知道，你把我说蒙了，真说蒙了。”魏某笑了。他给我倒了一杯酒，说是什么xx,我知道这种酒很贵，盛情难却，与他碰了一下杯。魏某接着刚才的话题，像是跟我开玩笑：“实话给你说，我喜欢你这个脾气，假如我想追你，你敢接受吗？”却不等我说，似乎心虚了？连忙解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只当说着玩，说着玩，我知道我哪有这个福气呀。”但我却觉得，他不像是说着玩的。我的内心深处，因为孤独正巴不得有个人来爱我呢，但不会是魏某，倒不是因为他是有妇之夫，而是我跳不出固有的习性，况且他老婆梅是我的昔日好友啊。想一想，与男人谈论这些东西，对于我来说真是第一次，说不清什么原因，我反倒觉得很开心，不由我向他道了一声谢。魏某瞪着我：“谢我什么？”我说：“有你陪我，今天我开心，真的，我现在很苦恼，谁也不能接受。”魏某的表情告诉我，他对我的回答不满意，但他随之眼睛一亮，说：“说到家，你的痛苦还是因你挣扎在矛盾中而无法解脱所导致，唯一的办法是你必须了解现状，适应社会，与时俱进，这就需要超脱。”我问：“超脱？怎么超脱？”顺着我的话，他转而谈论起现状与超脱。
　　 魏某越扯越远，他把我的痛苦上升到社会，文化层面去分析，他说我的痛苦不单是我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现状，是传统文化与新潮文化冲突的结果。他说如今环境变了，社会结构变了，女人不再依附于男人，男人的活动空间更是女人所无法控制或掌握，家庭已经不再传统，人们的观念已经不再传统，男女可以选择有爱无情，亦可以选择有情无爱，只要双方自愿，便可以相处一起，无所谓家庭，亦无所谓婚姻，所追求的，是自己的快乐，追求快乐，有何之罪，有何之错？说着，魏某又来指点我，他说我是死脑筋，不懂得时髦，落后于时代，然后手指着周围，给我说：“你看包厢里的这些男女，没一对是两口子，而且多数肯定也有家庭，看人家怎么活的，都像你这么痛苦，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听他这么说，我好像明白了他的所谓超脱的真实涵义了，我不得不打断他的话，我要反驳他几句：“照你这么说，社会干脆回到远古时代算了，那样不是更自由，更快乐吗？我看这不是进步，而是倒退，这样乱搞的结果，不是人类绝种，就会是没爹的孩子满街跑。”再看魏某，他愣怔着说不出话来了，他一定没料到我会这样说。我依然坚持我的观点，说：“我觉得相处的方式有两种，一是为爱而欲，二是为欲而爱，我选择前者，没感情的关系我无法接受。”不料魏某对我的见解完全赞同，他显得很兴奋，连说：“对对对，我也是这样认为啊，是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一怔，他又指着周围包厢里的苟且男女，说，“不见得人家都是有欲无爱吧。”回头说我还是看《红楼梦》，看《秦香莲》看多了，他建议我看看《失乐园》，看看《廊桥遗梦》。我说好吧，谢谢你的开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