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房子(情感小说)
八
俗话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岂知那天我突然接到我老公公打来的电话,却登时就吓我一跳,老人说什么他有事要跟我说,约我去他家里吃顿饭,坐一坐。在我眼里,我公公是位很开明的长辈,自信儿孙自有儿孙福,因此从不过问他儿子婚后的生活,单就这一点,很是令我敬佩。不过我真的怕去见他,要不是他是我们的厂长,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就毫不犹豫一口拒绝他了,所以我去见我公公是硬着头皮去的,是提心吊胆去的。
那天老人家亲自动手给我做了几个菜,并提前给我包了饺子,并备了红酒。看着他忙里忙外,殷勤备至的样子,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摸不准他今天是怎么了。我担心的是我跟他儿子的事是不是他知道了,要是知道了他会怎样,我呢,又该怎样应付。但几个小时过去了,饭也吃了,酒也喝了,老人半句也没问我跟他儿子闹别扭的事,只是扯东扯西,问寒问暖,仿佛真是只吃顿饭,坐一坐这么简单,这让我一直悬着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但当我起身要告辞时,老人才说:“别慌着走闺女,有件事我想问问你。”我平静下来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只能硬装着,说:“啥事爸,你就说呗。”老人平淡地一笑,说:“哎,也没什么事,只是我听说----”打住又做解释,“只是听说,听说啊,你别往心理去。”略停,才问我:“听人说你跟小邹闹点小矛盾,是不是这回事?”问题一下子说到明处,我反倒镇静下来,本就心里有气,正好对着他老子,想告邹某一状。岂知我刚要开口,老人却摆手不叫我说了:“算了算了,也不用你多说啥了,你们还年轻,刚在一起过日子,有点矛盾是难免的,今天呢,我只想送你两句话,人不是常说吗,要热是火口子,要亲是两口子,一日夫妻,百世姻缘,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这其中的道理你们比我懂。假如小邹在外边真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我会严厉处理他的,这你放心,至于你,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我呢,作为长辈,要想说的只有一句,就是想早点抱上自己的小孙子,那咱们这一家该有多好,你说是不是?”听老人这么说,我流泪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后来是怎么走下楼的,自己也不记得了,只是庆幸我跟魏某的事,老天保佑,尚不为人知。
然而,人的侥幸心理,最是害人,纸怎能包得住火呢?不久,我最要好的一个闺蜜,突然问我是不是有外遇了,她的单刀直入,毫不拐弯抹角,让我十分震惊。令人惊奇的是,我呢,好像早有防备似的,啥也没想,出口便回绝了她:“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别乱猜疑啊。”奇妙的是马上我就想知道闺蜜对这事怎么看,还有别人对这事怎么看,又想到最近人们看我的那种反常的眼神,那些莫名的笑脸,就问闺蜜是不是听到别人说我什么了。闺蜜就笑,并点着我的额头说:“看看,看看,你是不是承认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催她快说,听闺蜜一说,我才知道,原来我跟魏某的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早已成了别人消闲解闷的笑柄了,这让我非常纳闷,紧注意慢注意,怎么就叫人发现了呢?至此,别人是怎么议论我,评价我的,想必诸位很感兴趣了。实在是很有意思,不妨列举几类吧。其一,持完全否定态度的竟占多数,说什么脚踩两只船,行动都困难,想北又想南,灾难在眼前,说我害了自己不说,又去害别人,到最后绝不会有好果子吃;其二是赞成我支持我的,大都是一些年轻人,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一句话,想跟谁好就跟谁好,用不着去看谁的脸子,因为这是自己的事情,是个人的自由,是个性的解放,是时代进步的表现,他(她)们为我点赞,为我鼓掌,声言要向我学习,学习,再学习;夹在上述两者中间的,是少数中立者:那是别人的事情,咱又管不着,何必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一脸麻木,懒得多说一句;当然,也有极个别心术不正者,总想看你的笑话,这下可算逮着了,巴不得我在人前出丑呢,此种小人心态,不提最好。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我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本来所做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又怎能理直气壮?这倒也罢,紧接着一个突然打来的电话,瞬间便把我强撑的精神,一下全打垮了,我感到了事情的不妙,我真的害怕了。
打电话的竟是魏某的老婆,我的老同学梅。老同学接住电话,一句没说,劈头盖脸就骂,什么贱女人,浪货,婊子,破鞋,臭不要脸的,等等等等,所有女人最难承受最受不了的脏话,如同搅和在一起的一盆臭污水,丝毫不管你是不是老同学,全都朝我泼过来,搞得你想都不能想,那有还手之力?当我清醒之后,缓缓劲要问她为何骂人时,对方仍在气头上,怒火丝毫不减,对着电话质问我,你有男人为什么还要勾引我男人,你有家庭为什么还来破坏我家庭,又警告我说:“你要再敢胡作非为,我就找你单位去,咱看谁怕谁!不信你就等着瞧!”说完啪的就挂了。而我,早已六神无主,魂儿都被吓出来了,摊在床上死人一般。
我在屋里钻了一整天,不敢出门,不敢见人,不敢上班,撑起精神给魏某打电话,想问问跟他的事他老婆是怎么知道的,再问他打算今后怎么办,却没料怎么打也打不通了,关机,关机,关机,第二天再打,又突然停机了。我非傻子,像是猛然惊醒,有种被骗的感觉,这准是魏某有意为之,他在躲我,他要抛弃我了?咽不下这口气,想去单位找他理论,却实在是又不敢去,怎么办?想来想去,只能求助闺蜜,求她代我去找魏某了。闺蜜两肋插刀,义不容辞,像个打抱不平的汉子,说:“现在的男人,都是这种德性,女人不是破袜子,不能叫他们想穿就穿想扔就扔,你等着,看我怎么去收拾他。”然而,当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却是一脸愁容,一付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急得像猴吃蒜,她却慢慢腾腾,有气无力的说什么?魏某,这个口口声声说“爱”我一辈子的男人,竟然说不认识我,不承认与我有丝毫的关系,并对来者蛮横无理,说:“你我也不认识,请你不要打扰我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好不好!好不好!”一推二六五,甩胳膊走了。闺蜜虽为女性,却也从不服输,说她明天还会去找,只要这家伙一天不承认,她就一天也不会停,不让这个爱情骗子付出点代价,她就不会跟他了。而作为当事人的我,却忽然间没有了这个心情,说:“算了算了,没这个必要了,大路朝天,一人半边,就当没认识这个人。”闺蜜走后,我掂住酒瓶子,咕嘟咕嘟就喝下去一大截,然后哈哈地大笑起来。
还是老辈人说得好啊,不撞南墙不回头。说真的,那天我的心情变得异常轻松,虽仍独居,却没有丝毫的孤独感了,这种神奇的变化令我惊奇。我想,我该好好谢谢这个人而不能咒骂他,因为,是他叫我明白了什么才是伪君子,是他让我懂得了“只能一阵子的”所谓“爱情”到底是什么货色,是他让我犯昏的脑子变清醒了。如此,不谢就毫无道理了。
那一夜,我睡了一个难得的饭时觉,觉得这是有生以来,睡得最香的一次。
九
何止只睡得香呢,夜里还做梦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我梦见我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一个成年女人,竟然可笑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不知道自己该往那里去了,犯愁犹豫之时,见一位长着白胡子的仙人,飘飘着,飘飘着,飘到了我跟前,他交给我一个圆圆的小盒子,之后没说一句话,突然就不见了。我仔细一看,不就是一个常见的,熟悉的小圆盒子呗,名叫指南针,但随后很快就明白过来,原来有仙人指路了。有了指南针,我马上分清东南西北了,我既没往北,也没往西,更没往后,而是大步朝前走去了。醒来后我感到很奇怪,怎么白天想什么,夜里就梦什么?
我开始找书看,想让脑子静下来。先看鲁迅杂文,一个女性的名字,娜拉,突然吸引了我。联想到我夜里的那个梦,这个女人的故事更有趣,觉得她哪一点跟我很相似。她有个好好的家庭,却老想着变成一只小鸟去外边飞,最终还是出走了。但出走后又能怎样?故事虽没结局,鲁迅先生却给了结论:要么堕落,要么回来。当然,我明白我不是娜拉,因为我有工作,也就是说,我有钱自己养自己,离开男人我能活下去。所以说,邹某的背叛,魏某的逃离,对我都无所谓了。令我头疼的是,我搞不明白我究竟错在哪儿了,让我落得如此狼狈。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苏东坡写庐山的名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可能也有类似的意思。难道是我自己的问题吗?接下来看了艾思奇先生的杰作,脑子似乎才有些开窍。诸位可能猜到了这是本什么书了吧,对,就是《大众哲学》。哲学,乍看它很神秘,其实不然,不信跟你的生活连起来,它就简单了。所以我对哲学的感受是,它能把死的变活,把模糊的变清,把想不通的变通,一句话,就是把愚昧变聪明,把迷茫变清醒。我开始去找我自己的问题了,人常说,一个担子里的果子有酸有甜,一个娘养的孩子有好有坏,苍蝇总是去叮些有缝的蛋,假如我是块金子,还怕它烈火不成?事实是,我用堕落去对抗堕落,得到的是更深的堕落,若再不从自己找原因,仍死抓住别人不放,恐怕屁事也难解决。这让我想起了魏某说过的内因与外因,真是有趣,同一个道理,却能为目的相反的不同的人所利用。渐渐的,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开阔起来了,我不能再这样堕落下去了,我必须从这个怪圈子里跳出来,重新开始。不过,想归想,说归说,真要去做的时候,就不那么简单了,与人交往,怕就怕感情出问题。所以,当我公公突然给我打电话,叫我赶快赶往医院的时候,我仍然觉得不知该怎么办。
邹某出车祸了。这个突发的消息,再次把我逼到一个十字路口,去还是不去呢?不去说不过去,去又极不情愿,特别是一想到这个男人跟那个女人在一起的肮脏画面,我就难以忍受。但最终我还是去了,因为,我毕竟还是他的老婆,无论从法律,还是从道德上讲,去,似乎是不能躲避的。
邹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上缠着白色的绷带,腿上打了硬邦邦的石膏,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不知为什么,一见他这个样子,我的心突然就软了,他的种种伤害我的行为,像是一下子全跑没了,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他是我曾真心爱过的人,他是我的老公啊。
我公公对我说,小邹回来后四处找我,因为找不到我,心里生气,喝酒喝多了,路上开车快了点,不小心就出事了。又责问我说:“你怎么搞的,你到底去哪儿了,怎么咋也找不到你?”我低着头,也只能低着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邹某在医院连着昏迷了六七天,醒来后的第一眼,见是我在他跟前,嘴张不开,眼里的泪却咕嘟咕嘟往外冒。我的心一酸,也想哭,但忍住了。旁边的一位大妈,来照顾她同病房住院的儿子,见邹某流泪,就急着上前跟他说:“看你多有福气,你躺着不醒,你媳妇给你又端屎又端尿,还一口口的喂你,多好的媳妇啊,等俺孩子找媳妇的时候,也找个像你媳妇这样的人,那我就太有福气了。”又拉我一把,指指旁边病床上的一个男人,悄声对我说,“闺女闺女,我跟你说,你看那个人,他孩子的娘跟别人跑了,看他多可怜,你说你说,现在的人咋都这样呢?”我无法回应大妈,只能说:“谢谢,谢谢你了大妈。”
十多天后,邹某出院了,一条腿虽一拐一拐的,但能拄着拐自己挪动了。刚进家门,他不顾尚没痊愈的病腿,突然噗通跪在我面前,且声泪俱下,说着:“我错了,都是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害了你,你骂我打我吧,只要你能回家来,你怎么我都行,以后我要再犯浑,我就不是爹娘养的,我他妈的就不姓邹!”说着,啪啪搧了自己两耳光。我没理他,我抬头环顾四周,这里一切依旧,而我,却恍若入梦,感觉不到这是我的家了。我已搬出那个出租屋,屋里临时置办的东西全被当做废品处理了,因为我不会再去那里住了,那里不是我的家。我打算跟着邹某,再把日子过下去,我不能不回到这套房子里。令我痛心的是,同是这套房子,曾被我视作我这辈子最幸福神圣的殿堂,曾给过我无尽遐想的地方,回是回来了,当初给我的那种纯粹,甜蜜,如梦幻般美妙的感觉,却再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不能不扶起邹某,我喃喃地说:“起来起来,你别这样,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又问他,“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安顿好一切,我下楼去买菜,记得邹某爱吃红烧鱼,我想去买条大鮰鱼,鮰鱼没刺,肉嫩,好好的给我的这位姓邹的男人做一顿,好让他恢复身体,早点工作。
从菜市场出来后,天黑了,暮色降临了。走在路上,看到前面是一栋栋高耸的楼,楼里的灯光,透过玻璃窗户,像无数只镶嵌在夜空的星,闪闪发亮。与我同行的是一位老奶奶,还有她活蹦乱跳的小孙子。突然,小孙子指着前面的楼房,叫喊着说:“奶奶奶奶,你看咱家的灯亮了。”老奶奶说:“是你爸爸妈妈回来了,快走,回家吃饭了。”小孙子一蹦老高,叫喊起来:“啊,啊,爸爸妈妈回来了,回家又有好吃的了。”一说回家,祖孙俩的步子快多了。我呢,心里却老觉着很难过,情绪老也控制不住,动不动就想哭,走着,我又流泪了。我跟在这一老一小的后面,想,为什么孩子想到的是回家,我却总是叫房子房子呢?又想,有房而没人,房子就是房子,一旦住进去人,房子就该叫家了。想到这里,我不流泪了,我跟着老奶奶和她的小孙子,步子也快多了,朝着家,而不是房子的地方,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