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潜伏在清澈的潭底，想要哭泣，可又没有泪水。
　　 这儿静得让我焦躁，苦闷。
　　 忽然一声鸟叫。
　　 我憋足一股气，一个侧身跃出水面。目光触碰蓝天的瞬间，我又看到一棵古老的、苍劲的枫树，树梢上立着一只黑色的鸟。
　　 不知道它是什么鸟，但它的声音是我渴望听到的。我想与它互动，却无法发出与它互动的声响，又无可奈何地跌进潭水里。刚才跃出水面的瞬间，我感觉到有一个无限辽阔的空间。正是这短暂一刻，使得我心头压抑的苦闷与孤独得到了释放。
　　 我摇头摆尾地游荡在清凉的潭水里。沿着长满青苔的石壁游过去，很快又回到了倒映在水里的红花之上。我知道了，随即又打了一个圈，这个圈子是这样的狭窄。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让我生活在这样一个狭窄的空间里。游啊游，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暴风骤雨电闪雷鸣的雨季，又经历了多少个雪花飘飞的冬季。我渴望找到一条途径，从这里游出去。
　　 我朦胧且遥远的记忆深处，某个地方，有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水流，无论往上游还是向下游，都无法游到尽头。记忆中的那条河流，还有无数条身形与我相同的东西。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记忆中，它们与我异常亲近，一起欢呼，一起跳跃。我们成群结队地忽而上忽而下，自由地畅游。
　　 内心压着一层层坚硬得无法融化的苦闷与压抑，唯一释放的方式，是时不时地憋着一股气，奋力地跃出水面。我想远离这一潭狭窄的潭水，可是，每一次自认为可以跃上高高的蓝天，却只是离开水面一点点，瞬间又落到潭水里。
　　 有一回，我居然发现自己离水面已经有几尺有余，我发现自己的力量在不断地进展。也许某一天，真的可以跃上夜空中那轮明亮的月亮。那时，就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天地；那时，我会是多么自由！
　　 我常常做着这样的美梦，甚至这是自己活下去的力量。没有这样的美梦，我早已在压抑与苦闷中沉沦在潭底，死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了。如果在青苔中没有知觉，那种死去将是最大的幸福。我好几回贴到长满青苔的岩石上，渴求着死亡的来临，并且自以为已经死亡，已经不再有任何起身的感觉。每当此刻，一束刺眼的阳光却唤醒了我皮肤的感觉、生的知觉、苦闷的心情，还有饥饿的感觉。
　　 摇头摆尾。我又一次开始绕着岩壁游荡，没有任何逍遥自在感。独自一条身形，畅游在一片清澈的水域里。虽然知道这是一潭狭窄的潭水，于我也可以说成是一片水域。
　　 我深层的记忆中，残留着钻心的痛楚。
　　 那天与同类无忧无虑地畅游在河道里，小伙伴们突然来了兴致，要比赛谁跃得最高。我率先来了个飞跃。是的，那应该叫做飞跃，我在金光闪闪的阳光下，闪出了一条弧线，即刻又回到水里。我向小伙伴们吹嘘，还差一点点就跃到蓝天上。小伙伴中有一条要与我一起跃出水面做个见证。我憋足一口气，奋力一跃，就在我跃出水面的刹那间，一片阴影朝我压了过来。
　　 我本能地惨叫了一声，呼唤着兄弟姐妹们快来救救我。可我，已经到了一只黑色的鸟儿嘴里，鸟儿坚硬的喙切进我的皮肤，死亡的恐惧让我几乎失去了知觉。我感觉到这只鸟儿并没有用坚硬的喙切断我的身子。鸟儿飞到了高空，我露在鸟喙外的眼睛，瞥见了生我养我的那条大河。那是一条不知道尽头，不知道源头的大河。金光闪烁的河面上，飞跃着我同类的身影。它们不知悲剧已经发生在我身上，依然在欢跃。
　　 青翠的群山，在我的视野下朝后退去。
　　 我无力地哭叫着。
　　 我的哭叫声在天地间是那样微弱！我想闭着眼睛，等待死亡，失去知觉，这样就没有了悲伤。可是我并没有死亡。
　　 突然感觉鸟的喙松动了。我惊异这只鸟儿居然肯松开嘴巴，放我生还！我以为可以回归到小伙伴们中了，继续自由自在地畅游。
　　 我听到了“噗咚”，惊喜夹杂着恐惧，我慌乱地朝水底冲去，让鸟儿再也无法触碰到自己的身子。当触碰到水底的岩石，才发现这与我生活的河流有着不同的气息。
　　 不管这些了，只要能活着就好。
　　 我发现自己落进的水域，仅仅是一潭水。我的痛苦无以言说。
　　 不知道我的命运为什么会如此凄凉？
　　 我潜在水底，听到鸟叫声就想一跃而起，将它击落。
　　 可随着我的身子逐渐膨胀，痛苦漫延在潭水里。我甚至渴望听到一声声鸟叫。
　　 我时不时地跃出水面，一眼瞥见那棵枫树上站立着的黑色鸟儿，以为它就是将我叼到这片水域中的。我对它已经没有了仇恨。纵然是它改变了我的命运，我也渴望它可以常常站到那棵枫树上，发出一声声叫。我渴望听到声音。
　　 我的所有认知，是从一只突然到来的乌龟开始的。
　　 那是个黄昏，我伏在水草丛中仔细地分辩着一种东西，这是这片水域最常见的一种东西，在水底下微微地蠕动，但我研究不出是一种什么东西。我正在闻着它的气息时，“噗咚”一声响，我惊恐地往水草深处钻去，透过水草间隙，发现一只赤褐色的东西掉在水中，它伸着长长的脖子，尖尖的脑袋，那眼神很得意地在水中探来探去。我退宿了下，静静地观察它是否会向我进攻。观察了许久，我悄悄地发出一点声响，对方也发出嗡嗡的声音，那声音，居然被我破译了出来，它说它是一只老乌龟。
　　 老乌龟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到我这片水域中的？”
　　 我好气愤，这片水域怎么成了它的？本来就是我的。我气恼地朝老乌龟冲了过去，撞击着它。老乌龟的外壳异常坚硬。老乌龟朝我伸过脑袋，我赶紧退后。老乌龟又发出嗡嗡的声音，问我：“小鱼儿，你怎么可能独自来到这片水域？”
　　 我终于遇上一个能问我身世的东西了。我忍不住凑过去，伤心地撕裂自己深层的记忆，将我的来历向老乌龟倾诉。我倾诉完，反问老乌龟为什么叫我“小鱼儿”。老乌龟说这些名字是一种叫做人的生物命名的。人将它命名成“乌龟”，将我命名成“鱼”，因为我还小，只能是“小鱼儿”。
　　 我尖叫了一声，我已在这片水域中不知经历过多少个春夏秋冬了，怎么还是“小鱼儿”。
　　 老乌龟发出嗡嗡的笑声，要我坐到它背上，听它讲讲浩渺的宇宙与平行宇宙，相对于宇宙空间，我只是一粒尘埃。
　　 我表面上安静下来，可心里依然自以为自己是个超级的宠然大物。
　　 老乌龟说，这片水域仅仅是一个泉眼积成的小水潭。
　　 不知什么年代，有一个采草药的壮汉到这座山上发现这个泉眼，以为这是上天赐给人间的泉水，就在山坞间结起了草庐居住下来。
　　 这片山坞从此就有了灵气。他常常下山去给百姓诊治各种疾病，也有人上山来找他治病。久而久之，有人跟着在山坞间居住下来，开荒种地。采草药的人娶妻生子，筑墙建房，小山坞从此就有了狗吠鸡鸣，人间烟火。有一年它被一个渔翁从河道中网上岸，送到集市上被郎中买了下来，养在天井中。那土郎中除了替人治病，又善于说书，它在天井中每每听到郎中说书，就会侧耳细听，听了许多人间悲欢离合，盛衰成败，朝代更替的传说。并且，所有没有得道的人都自以为自己是宇宙中心。
　　 郎中去世后，它又不知自己在天井中听了多少代人的生的喜悦，死的悲嚎。
　　 老乌龟常常爬出天井，来到这口潭水中住上一阵子，又爬回主人家的天井中，听着人世间的种种故事。老乌龟几乎别无所求，就喜欢听人间的故事。
　　 不知什么风刮了过来，山坞里的人全部按照政府要求下山脱贫，搬到了一幢幢楼房里，老乌龟也被后主带到了新房。
　　 老乌龟却安于自己只是一只乌龟，很想远离尘世的喧嚣，回到这片清静的山坞，有一天独自爬出主人家。老乌龟不知道后主搬下山，已经迁徙到远边的大都市，那是需要乘飞机才能到达的地方。它凭着自己感觉，一路爬，一路看风景。
　　 老乌龟以为自己会死在路上，没想到还是爬到了山脚下。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上山的路早已是荆棘丛生。老乌龟不知费了多大劲才爬回山坞中，爬到老主人家门口。房子早已倒塌，整个小山村成了一片废墟。老乌龟感叹良久，才爬回这片水域，准备在这片水域颐养天年。
　　 老乌龟没想到会撞见我，我也没有想到老乌龟费尽周折，爬回这片水域，要在平静中颐养天年。而我一心想飞出这片水域，飞回那条大河，找回以往的自由。我需要自由，渴望自由。哪怕让我自由一天立刻丢掉性命，也值得了。
　　 老乌龟嗡嗡地笑了。问我知道鱼最终的结局吗？
　　 我摇摇头。我以为鱼就是自由自在地在河道里畅游。
　　 老乌龟说，鱼会成为人们坫板上的肉。在成为肉之前，会被人开膛破肚，刮去一片片鱼鳞，掏干肚子里的肠子，而气还没有绝，丢到水里还会游，那种痛，那种苦，你愿意尝一尝吗？
　　 我几乎被吓昏了过去，为什么人要那么残忍？为什么？
　　 我的泪水混合在了清澈的潭水中。
　　 老乌龟说，你被那只鸟儿叼到这儿，当时那只鸟儿已经吃饱了，是想将你养在山上的潭水中，过些时候就会来吃你，而鸟儿又容易忘事，肯定将你遗忘了，或者没有再找到你。你保下了自己一条命，还感叹这片水域的狭窄！
　　 我不吭一声。
　　 此后，当我每天看到第一束阳光在水面上闪烁时，就摇头摆尾地凑到乌龟身边，听着乌龟讲故事。
　　 我发现乌龟无所不知。我想跟着老乌龟，安静地在这片水域中颐养天年。
　　 这片水域虽然狭窄，却是真正自由的。我时不时地跃出水面，欢呼着，回应着山坞间鸟儿们的叫声。
　　 可阳光落下山去，潭底倒映着月亮与稀稀地几颗星星的时刻，老乌龟就闭目养神，不肯与我言语。
　　 我内心的孤独与寂寞，又让我焦躁不安。
　　 其实我依然渴望着走向喧嚣的尘世。尤其是老乌龟说了许多男欢女爱的故事，让我焦渴地期望触碰上一条异性的鱼，那种渴望是那样强烈。
　　 太阳升起来了，我摇头摆尾地畅游着，佯装出超脱的绅士风度。
　　 我看到金色的阳光在水面上闪烁，心情格外愉快，仰起头，朝水面上跃去，
　　 然后回到水里，期望得到老乌龟一声赞许。
　　 老乌龟哼哼冷笑一声，说我内心欲望熏心，渴望着尘世的风景。
　　 我腮膀子上发汤，却强辩说，自己一切都已经放下，安于天命了。
　　 老乌龟说，如果我真想远离这片水域，只要正视内心的痛苦，痛苦到了极点，意念中就会暴发出一种力量，到那时我想变成人，就会变成人，只有变成人，我才有机会远离这片水域，甚至回到平行宇宙空间。老乌龟说，我在平行宇宙空间，很有可能是个人？
　　 我不信，我的记忆深处，我也是一个条鱼。
　　 老乌龟又哼哼一乐，说道，人或为鱼鳖。
　　 我又惊又喜，只要我正视内心的确痛苦，正视内心的渴望，我就有机缘远离这狭窄的
　　 鬼地方。
　　 可我不知怎样的痛苦，才能让自己的意念暴发出来。
　　 那天夜晚，暴风聚雨，老乌龟居然在这种时刻安静地睡着了。
　　 我愤怒地腾身一跃，只听到呼呼的风声。我以一种无法形容的速度进入了浩渺宇宙。我惊异！自己居然不再是条小鱼儿，而是一个天真少儿郎。
　　 我落到一个星球上，进入了一户人家。
　　 一切，都有些似曾相识。
　　 卧室里的书桌上成堆的书籍，成堆的作业，成堆的资料，这才让我想起，自己原本就是这个房间的一个顽皮少年。父母、七大姑、八大姨、老师、同学都以为我很有希望考进全市第一中学，而进入这所中学，就有希望考上北大、清华……可我内心居然对我的年轻班主任产生一种让我焦渴的向望。这种痛苦，我无法与任何人去叙述。我还要天天假装认真学习，毫无欲望的样子，那些想法甚至让我感到罪大恶极。
　　 我有一段时间偷偷了看了部叫《少年维特的烦恼》的小说。我也想到了自己了结自己的生命。
　　 我在痛苦中，常常来到自家的鱼缸边，看着几条小鱼。我是那样渴望成为一条小鱼儿。
　　 可我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当然我已经长到一米六八，严然是个英俊的男儿。那天夜晚，我偷偷的模仿着成年人，给我的年轻的班主任写了一封情书，第二天上学，出门急了，忘记将那封情书藏起来，被我母亲发现了。我放学回到家，就被我母亲狠狠地掀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当母亲将我给老师的情书丢到我跟前时，我顿时觉得天晕地转，无地自容，此刻我要时变成一条小鱼儿，该有多好啊？
　　 我惨叫了一声，就变成一条小鱼儿。我愣愣地难以置信这一切是我真实的经历，就在我愣神的片刻，我又听到客厅中母亲的喝斥声。
　　 我没有勇气面对将要面对的尘世。
　　 我的意念又闪动了一下，又变成一条小鱼儿，以无法言说的速度，飞向了平行宇宙中那山坞中的水潭里，落到乌龟的背上，乌龟叹声气，说，此刻在平行宇宙中，你母亲只能看到鱼缸里一条小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