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我的同事张发财(散文)
秋日和煦的阳光照在废弃已久的铝城教培楼上,也照在了坐在教培楼大厅前晒太阳的张发财那明显有些浮肿的脸上。看看坐在椅子的他,褪了色的花格保暖衬衫,有些年月的湖蓝色保暖裤,再配上那双脏得辨不出颜色棉拖鞋,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山区人。粗壮的双手自然而规矩地搁在膝盖上,低垂着头坐在木椅上打着盹,偶尔眯起着眼睛看看大门外的过路人,然后又闭上眼睛。此时,他哪有时间打盹,而是在思虑着他的秦腔自乐班今后的出路。
作为自乐班发起人,好多事还等着他去解决。自乐班这个不为铝城人熟知的小团体,如果没有他,恐怕早就散伙了。尽管从医院出来时间不久,靠药物缓解着病情,身体还很羸弱,但还得挺着,要不这个倾注着自己多年心血的摊子真就完了。
自乐班的秦腔迷感慨地说,让张发财当工人有些屈才了。有的甚至说张发财当初就不应该来这里。假若他父母好好供他上学,凭他在戏曲方面的天赋,说不定考一个戏曲学校,等毕业了分配到家乡的秦腔剧团或者文工团,现在至少也混个领导。
当然,这只是秦腔迷奉承他罢了。因为患病,张发财不得不提前办理了病退手续。要说张发财岁数并不大,也刚刚过了知天命的年龄,距离退休还有近十年呢。但有些事由不得自己,就像糟糕的身体状况,由不得他继续上班一样。
对于张发财患病,厂里有种说法。说他前些年仗着年轻,身体好,兜里有几个工资,下班后有事无事总往火车站跑,病是在去火车站的那些野店落下的。
在铝城人眼中,火车站那可是厂区外最乱最脏的地方,旅馆、酒吧、足浴按摩屋、音乐会所、发廊,可以说应有尽有。这些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场所,就像似一个充满着魔幻的迷宫吸引着铝城那些腰包见涨,精力充沛,喜欢沾花惹草的老少爷们,当然也吸引着张发财这种喜欢与人套近乎的人。
张发财与多少酒吧女、按摩女有染,没人发现过,也没人说得清楚,这些全都从造谣者口中听来的。为结识会唱秦腔的老乡,却被人这样污蔑;明明自己清清白白,却被流言蜚语淹没;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连同事同学甚至最亲的亲人都不愿相信他。
单位有些八卦同事见了张发财,总是不怀好意地追着张发财问:“哎,老嫖头,都说你动不动往车站跑,到底和多少三陪女有过鱼水之欢?”面对同事的追问,张发财总是一副可怜样,委屈地申辩:“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我这么老实的人,咋能干那事?”同事却不买账,不依不饶回击他:“老实人才干老实事呢,别看你老实,花花肠子不少,一肚子坏水,三说两谝,女人被你俘虏了,不知你这货用了什么花招,要不给我们传授传授经验,让我们也学学,不然枉做了一回男人……”
面对同事的造谣中伤,张发财委屈。尽管发誓从没做那事,但谁能证明他清白?
流言蜚语四起之时,却赶上了单位体检,而张发财这节骨眼上却偏偏查出了患有肾病,这也坐实了他往火车站频繁跑,与那些酒吧女,发廊女足浴按摩女有染,要不怎么会出现肾病?
当然,在张发财内心深处,自己没做,脏水,流言蜚语,其实也算不了什么。真正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事业上的绝望。回天无力般地绝望,让他的人生犹如跌入了万丈深渊。
差点从省内一所技工学校肄业的张发财,磕磕绊绊地进入铝城这家省内最大的国企,当了一名普通的一线工人。对于张发财在技工学校的成绩和表现,有人曾怀疑他是顶替别人进来的,要不每次考试都有挂科补考的课目。张发财在技校的班主任也曾私下说,像张发财这样的学生,在技校学得一塌糊涂,将来走向岗位,走向社会也难有作为。
果然如班主任当初预言的一样。张发财从技校毕业走向岗位到现在,也没有混出什么名堂,甚至可以说混得灰头土脸的。看着同班同学有的是班组长,有的是管理人员,甚至有的做了单位的一把手。而张发财却始终融入不到工作氛围中,在电解,阳极成型,铁路工厂站待时间都不短,到患病退休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工人。
张发财有这样的处境,一点都不令人感到意外。工作上总喜欢投机取巧,耍小聪明,去哪个岗位都成了不待见的人。带过他的师傅一提到他,总是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均表示如果张发财不投机取巧,把他那小聪明用在工作上,也不是现在的处境。
有一件与张发财有关的生产事故,当时在厂里传的沸沸扬扬,让张发财在厂里成了“名人”。
那还是1996年的事。事情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但在当时的电解老车间,一起共过事同事们谈起这件事,都在骂张发财:“这个傻怂,怎么当时能干出那样捅破天的大事,这事要是放在现在,不说停职,写检查那么简单,开除公职,判他几年刑,坐几年牢都不为过。”
那年夏天,地处腾格里沙漠边缘的铝城热浪袭人,像燃烧着熊熊火焰,向铝城的人们扑来。头上的阳光,也像一条闪亮的鞭子,从天空抽打下来,弄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时的电解厂房,是一年最难熬的日子。那些在电解槽边负责添加氧化铝的电解工,一个小时下来,汗水早已湿透了白色的石棉布工装。这时,如同冒烟的喉咙,急需一袋冰凉的汽水,来浇灭燃烧在喉咙的烟火。专供一线的汽水不多,电解工更是将它当做救命宝似的,存放在保温桶内,防止受热膨胀而无法饮用。
刚走向岗位时间不长的张发财,还只是一个跟在师傅后面打杂的学徒工。看到添加完氧化铝的师傅大汗淋漓地从电解槽边下来,还算有眼色的张发财,从窗户边的保温桶里拿出两袋汽水,一袋递给师傅,一袋留给自己饮用。师傅的一袋汽水还没喝完,张发财却干出了轰动全厂的骇人举动。
不知是缺乏安全意识还是出于好奇,张发财竟将喝剩下的半袋汽水扔进电解槽的火眼中。电解槽因汽水爆炸而冲起来的物料,将整个厂房淹没。四百米长的厂房内顿时粉尘弥漫,遮天蔽日。正在拔棒作业的天车工因为视线受阻而停止了作业,没添加完氧化铝的电解小组,此时逼迫停止作业,拿着手中的工具迅速跑向发生电解槽爆炸的地点。所幸,汽水爆炸没有造成人员受伤,在爆炸的十分钟内也没发生阳极效应。因汽水爆炸过的这电解槽的壳面,被炸了直径约三十公分的洞口。
汽水爆炸过后的场面一片狼藉,让当班的电解工们比平时多干了一个多小时,才将张发财制造的狼藉现场收拾完毕,大家纷纷要求严惩祸首张发财,让他这些二货长点记性。
因汽水爆炸,惊动了距离电解厂房不远的厂办公大楼的领导。主管生产的厂长放下手中的公务,匆忙下厂房了解事情经过。经过电解解释,原来是新工人无知制造的一出恶作剧,虚惊一场,生产厂长这才回了办公大楼。
这次事故,不但惊动了厂领导,而且在全厂成了家喻户晓的新闻,成了各单位安全培训的典型案例。
按照厂里的惯例,出了生产事故,都要进行“四不放过”。查找原因,学习,整改,当然处罚是少不了的,停职学习,扣除当月奖金,调离工作岗位。前两条张发财能接受,后一条张发财说什么不肯接受。张发财不接受的是有道理的,哪头轻,哪头轻他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他顾忌调离了电解岗位后,以他现在的名声,不会再有单位接纳他,更不会有像电解一线这么高的工资待遇。
让张发财意想不到地是,同事们并没有将他排除单位之外。老党员,班长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并没有将他交给车间,依然让他回了自己的班组。并给他出了挽回残局的建议,让在本班组做深刻检讨,在车间其他班组做深刻检讨,然后去车间找主任,说说好话,乞求主任让他上班。
检讨完后,张发财整天跟在车间主任后面,乞求主任原谅,让他回去上班。主任没有理会张发财的请求。于是,死皮赖脸的张发财便狗皮膏药地粘上了主任。主任开会,他在会议室外面等候,主任下厂房,他跟在主任后面。主任下班,他也形影不离地跟在主任后面。车间里的一些同事看到张发财整天跟在主任屁股后面,可怜兮兮地乞求主任让他上班,但主任却始终不开这个口。
张发财脸皮再厚,但也招架不住同事在背后戳戳点点。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星子几乎要把张发财淹死。
有天,车间召开生产例会。在外面等候的张发财,想着近几天跟在主任后面,乞求主任答应自己上班,但是主任就是不应。情急之下的张发财,做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举动。推开会议室的门,当着全车间班组长职能人员的面,径直走到领导落座的前边空地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张发财这一跪,让正在讲话的主任一惊,与会的班组长职能人员班组长也面面相视,吃惊得说不说话来,大家没想到张发财会来这招;就连张发财的师傅,班长也没想到他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徒弟能想出这么个招数。真是应了那句人急拼命狗急跳墙的话。
主任看到跪在地上的这个赖皮狗似的员工,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指着跪在地上只说了句:“张发财,你给我滚出去!”
当着全车间职能人员,让张发财这么一跪,生产例会无法进行下去。主任不指名道姓地批评车间有些班组管理上存在的问题,尤其在安全教育方面。在会的班组长职能人员知道,主任这是在批评张发财所在班组,批评他们的班长。
其实主任也是想给张发财给点苦头,让他长长记性,并非揪着辫子不放。当着全车间班组长职能人员,再不给这个跪着的员工点颜面,未免有点太不近人情。但是不能当着大家的面就立即答应让张发财上岗,万一以后再出类似的情况怎么办?主任决定会上不开这个口。等会议结束后,让班长传话,顺便再给班长提提醒,以后管好这个害群之马,千万别再捅出什么篓子。
生产例会结束后,张发财终于可以上岗了,这是班长,他的师傅会后通知他的。
这次事故后,有些无厘头的张发财老实了许多,在电解岗位上一直呆到电解系列关停人员转岗分流。
转岗分流到阳极系统的张发财,由于对工艺流程不熟悉,加之年龄偏大,只能干些打杂之类的辅助工作。
在阳极成型岗位上混了几年,在成型无存在感的张发财又调岗了,这次他选择了相对轻松的岗位,铁路工厂站的铁道巡视工。
对于调岗,有同事说成型减人增效,张发财被精简下来。也有人说单位体检,张发财患上了肾病,不得不不去岗位较低的二线,对于同事的各种说辞,似乎都有道理。
但熟知他的同学老乡知道,张发财是因为患病才调岗的。
张发财病得不轻,还休假在省城住了几个月的院,但始终不见好转,只好出院回家静养。
浑身浮肿,迟缓的步履,这个矮墩墩身壮如牛的汉子,现在看起来真的病入膏肓了,再也无法正常上班。不得已的张发财只好办理了病退手续。
事业跌入谷底,但绝望的情绪仍在蔓延。在异乡的这个不属于他的土地,他开始思考他后面的人生之路,也思考着他的唯一喜好秦腔,当下,唯有秦腔慰藉他低落的情绪,将濒临解散的自乐班重新组织起来,才是他所能做的,也是唯一做到的。
刚办完病退,在家静养的张发财,闲得心慌,闷得难受。依靠他的熟络人脉,很快在厂实业开发公司谋得了一份打发时间的差事,在闲置的教培中心看守大门。此时此刻,无欲无求的张发财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打发今后的日子了。
诗仙李白的《将进酒》中“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句话,它不但表达了作者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而且还鼓舞了许多颓唐失意奋起前进的后来者。张发财算不上颓废失意,更谈不上有什么追求与抱负,有时觉得用李白的诗来比喻他的举动,有点糟蹋了诗仙的传世美句。
知道张发财组织发起的这个秦腔自乐班,还是在一天晚饭后散步时,就在铝城经济开发公司前面的空闲场地上。当时他们凭着一把二胡,一把板胡,一对锣儿,一组鼓,一个音响,一个麦克风在表演秦腔,那吐字不太标准唱腔吸引着铝城晚饭后在街上闲逛的铝城职工及其家属。
秦腔自乐班里几个乐器手,几乎都是来自宁南山区,对秦腔有特殊癖好的职工,而拿着麦克风的秦腔演唱者,则大多数是一些职工家属,和打工者及其家属。没想到穿着邋遢的张发财也在这个秦腔自乐班,而且第一次听到张发财如牛吼般地唱着《三对面》《铡美案》选段,真是开了眼。原先以为他只是帮忙,只是凑热闹,不知道他也能吼两嗓子,更不知道他竟是这个自乐班的发起者。
受秦文化影响,宁南山区的人对秦腔有种与生俱来的癖好。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在闲暇,在烦闷之时,都喜欢吼两嗓子,以打发无聊烦闷的日子。想家,精疲力竭的时候,唯一能让他们的内心回归平静的,也是来一段秦腔。于是,秦腔成了他们唯一精神慰藉。这种情结便耳熏目染影响到子孙后代。直到现在,那些在外漂泊的游子,有事无事,都喜欢吼两嗓子,仿佛秦腔能熨平他们的思乡之苦,离家之愁。因此,宁南山区人无论他多大岁数,无论他走到哪里,深深地烙在心底依然是秦腔,这对于来自宁南山区的张发财更不例外。
张发财的秦腔自乐班是怎么组织起来的,没人提起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那些来自宁南山区,来自陕西,来自甘肃打工者们,渴望有一个场所来宣泄他们内心空虚,而张发财发起组织这个秦腔自乐班,正好顺应了这些打工者心灵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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