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漫漫人生路，如果不曾登上几座名山奇岳，没有经历过几次“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凌云之旅，我想一定是会很遗憾的。
　　 妻子经常这样“教育”我。
　　 她是个乐天派，冒险流，喜旅游，好登山，只要条件允许，敢上九天揽月，想下五洋捉鳖。国内的名山，北至雪野长白、南到赤道雨林、东达宝岛台湾、西抵遥远天山，什么泰山、黄山、庐山、华山、嵩山、恒山、衡山，什么二龙山、三清山、四姑娘山、五台山、六盘山、九华山、十万大山，还有龙虎山，云台山、五指山、武夷山、阿里山、梵净山、玉龙雪山等等，几乎都留下了她游历的足迹。
　　 就这，她还常常叨叨，说很遗憾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攀登者，也不是一个真正的旅行家，不然就可以把珠穆朗玛峰踩在脚下，就可以到安第期山脉和阿尔卑斯山领略异域的风情了。我说你最大的遗憾知否？她问是啥？我说，你不是神仙呀？仙者，长生仙去，从人从山。“仙”是由人和山组成的，你如此钟情于山，至今还是一个凡人，岂不遗憾？不然，你就可以像《庄子•逍遥游》中所讲的一样：“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她笑道，看来本大姐还是修行不够，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古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家有如此好山之贤妻，我自然也就爱上了登山，况且我本乃一小仁者，仁者乐山也。
　　 元旦前夕，我提前请示，今年元旦，咱们去登哪座名山？这是惯例，每年元旦，她都拽着我去爬山，她的哲学是：元旦去登高，一年步步高；山中走一走，百病全没了。她说，新年新气象，今年咱不去爬红枫古道和百丈漈了，去泰顺的乌岩岭吧。我说乌岩岭有什么好去的，还是去爬松龙岭吧。她说，你呀，说你木讷你还不服，现在文泰高速开通了，乌岩岭很好去的，明天就去乌岩岭，就这么定了。
　　 我答应得很勉强。她见我脸上有抗议和不悦之色，立马就给我上课，来提高我的认识，进一步统一思想。她显得很有耐心地说，咋的，想闹情绪？你呀，难道忘了当初咱们恋爱时说过的话？那时候，你老是给我唱《张三的歌》：“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我一听，妈耶，赶紧投降吧，否则就会没完没了。我讨好道，好的勒，咱们明天就到乌岩岭去飞翔，说不定还能遇到黄腹角雉呐。
　　 次日，我们驱车前往乌岩岭，爬了五个小时的山，吸了半天的氧，洗了半天的肺。结果，没有遇到黄腹角雉，却意外地邂逅了乌岩岭的彩虹。
　　
　　 二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乌岩岭在那里？它横亘在浙江省泰顺县境内的崇山峻岭之中，乃洞宫山脉南端的一片苍苍莽莽的原始森林，总面积近一百九十平方公里。据清《泰顺分疆录》记载：“前山极高，犹在其下，聚首峨峨，去天无多，中多灵草，洞浇沙。倒壁挂松，灵荫接波……”古时的乌岩岭称“万里林”，纯属偏远的莽墟之地，后因溪边石壁及水中岩石特别乌黑，当地山民俗称“乌岩林”，故定名山为“乌岩岭”。
　　 “莽山帐宿雏声幽，晓陟林迒众劲遒。携到白云尖顶立，清风极目见温州。”
　　 此诗选自《载敬堂集•江南靖士诗稿》，题曰“游乌岩岭”。我认为，这首诗对乌岩岭的自然风光描述得比较客观形象，甚是符合我对乌岩岭的认知。
　　 多年以前，我曾来过乌岩岭，虽然没有登山，只是像蜻蜓点水般地在峡谷里蹓跶一会就折回了，但却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乌岩岭主要有两大特色：一是林茂水澈，为飞云江之源，境内动物众生，乃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黄腹角雉的栖息地；二是路远山高，主峰白云尖，经年云雾缭绕，海拔1611．3米，为温州市最高峰。据说，若遇天晴无云，登上白云尖峰巅，隐约可见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温州城。
　　 我是一个在大山中土生土长的人。说实话，尽管乌岩岭“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但在我眼里，它就是一片野山。亘古以来，这里除了老树枯、新木发，高山青、涧水蓝，野花放、鸟声幽和炭窑的浓烟长年不绝外，便是人迹罕至，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和文化引起我的兴趣了。然妻则不同，我是由衷地佩服她，无论到哪里游玩，她总是兴致勃勃，情趣盎然的。
　　 到达景区门口，已是上午十点。天气晴好，阳光明媚，蓝蓝的天空上飘着朵朵白云。美中不足的是，这几天，南方正逢史上罕见之寒流来袭，大降温。山风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冷嗖嗖的，一看气温，居然达到零下七度。也许是天大冷了，游人稀少，停车场仅停有五辆小轿车，一个穿大衣的男保安站在一旁晒太阳。我问这里下雪了吗？答曰：昨天有下。妻从景区示意图前转回来，问保安，白云尖可上吗？答可。上下一趟需多少时间？快则五小时，慢则不好说了。保安笑着说。我说，天寒地冻的，咱们进去随便逛逛就行了。妻说，这咋行？好不容易来一趟，岂能半途而废？走，爬上白云尖，去寻大江源，不到长城非好汉，走！
　　 走进景区，就走进了森林的迷宫。我们沿着一条建在溪边的游步道迤逦而行。溪流不大，透明清澈，潺潺地流得欢快奔放。溪水两岸，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树，大的几抱粗，小的亦是老气横秋，蓊蓊郁郁，遮天盖地。妻像一只小鸟，在林间里飞，一路大惊小怪个不停，叽叽喳喳个不停，相机咔嚓个不停，年过半百的人了，纯真得像个孩子。我一言不发，径自走在前面。她说，你怎么这样，你这叫登山吗？你这种走法叫“傻登”，知道不？我反讥，你这种一路喋喋不休的叫“假登”，知道不？她说，你还有理了？告诉你，走走停停，赏景拍照，吟诗而行的才叫“真登”。
　　 我盘不过她，遂放缓脚步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爬到一千米处，遇到一木屋小店。一个身穿制服的林工从山道上扫雪回来，是小店的主人。店里还有个女子，是他妻子。他告诉我，再往上爬，就到飞云江源瀑布群了，于此登顶尚须两个小时。时已中午，肚子响起了咕噜声，我欲打道回府。妻说，不行，无限风光在险峰，中饭就在这里吃面条了，吃了咱们继续爬，你总不至于让我一个人去攀登吧！
　　 我说，好吧，听你的。
　　 新年第一天，我不想扫她的兴。再说，让她孤身一人去攀登，我会担心的。在妻面前，我向来是一只小小鸟，虽然翅膀的境界飞得不高，但也不低。事实证明，好在我听妻的，否则，我就错过乌岩岭的彩虹了。
　　
　　 三
　　 吃完中饭我们继续往上爬。这时阳光格外灿烂，天空的那些云朵、淡霞，仿佛被清凉的山风吹走了。
　　 转过一个弯，耳蜗传入了一阵阵“哗哗”声。拾阶而上，眼前出现了一座小石桥。妻跑着上桥，搭帘一望，就“哇”地惊呼了起来。她扭头朝我招手，喊道，阿亮！快来！我问咋了？她说你上来就知道了。我疾步冲上石桥，也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眼前，出现了一个清凌凌的大水潭，水潭四周，除了出口，三面皆是刀削般的峭壁，一道瀑布声如狂雷般从崖顶上飞泻下来，卷起千万朵雪浪花，水面上雾气弥漫，霜花纷纷。峭壁上，触目惊心，一片银装蜡像，倒垂着一根根大小不一的冰挂，大的米把长，小的像冰棍，挂在黛色的岩壁上闪耀着晶莹的白玉之光。
　　 景色迷人极了。然而，最令人感到惊艳的不是那瀑、那潭、那冰挂，而是潭面上一道弯弯的彩虹。那道七彩的虹门像一个半环的花环，就飞架在我前方不远的地方，它从右手的峭壁上委委婉婉地弯过来，一直弯至左手的峭壁边，像彩色的拱桥，锦织的彩带。哦，美丽的彩虹，你是花仙子云鬓上的花头巾？还是寂寞嫦娥玉手上的彩长袖？我真想施展水上漂的绝顶轻功，蹚进水潭的中央，一个筋斗云翻将上去，伸手将它扯下来，送给我心爱的人儿。
　　 阿亮，快给我照张相，就在我神迷意乱之际，妻叫道。我转过神来，只见她已经爬到了左面的岩边，摆着美美的造型，等我给她拍照。那是一幅美仑美奂的画：她侧着身子，下颔微微翘起，双目仰望远天，风儿吹起她的秀发，露出颀长的脖颈。身后是银光闪闪的水晶冰挂，左侧飞瀑如练，前方碧水青山，美丽的彩虹如诗如画般飞架在她的头顶上空，她站在彩虹桥下面，成了梦幻般的彩虹仙子。
　　 我一连给她拍了好几张照片，又帮她拍摄了一段视频。
　　 她意犹未尽，继续朝我招手，呼道，快过来，咱俩在彩虹桥下合个影。
　　 这番景象让我迷恋，不料刚迈出一步，彩虹在突破间就消失了，我不由地戚戚然，讪笑道，彩虹走了。
　　 她嗔道，瞧你，干啥事总是慢一拍，本来我想咱俩在彩虹桥下留个影，当手机屏幕封面的，都怪你，泡汤了。
　　 我无语。心想这彩虹八成也是一个精灵，它和任何生命一样，有心、有眼、有思维、有灵魂，只是它嫌我懒散，不待见我，不属于我。我琢磨了一下，似乎感到这彩虹又属于我，因为我拥有的虹，是真真切切的虹，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光影，因为妻的名字就叫“虹”。于是，我就感到非常的欣慰和幸福。
　　 这条被称之为飞云江之源的清流，汇集了乌岩岭千涓百脉的花木芬芳，深清浅澈，缓吟急吼，穿林跳涧，跌跌宕宕地长歌而下，鬼斧神工般地造就了许多小瀑布。我们逆着高山流水，一路挥汗如雨，气喘吁吁地往白云尖攀爬。攀登途中，我见证了神话般的奇迹。谁能想到呢？沿途之上，我竟遇到了无数道七彩的飘带。绝妙呵，一道瀑布，就架着一道彩虹，乌岩岭有三十六个瀑布，我遇到了三十六道彩虹，我是穿过一道道彩虹之门到达白云尖的。我在心里叩问上苍，你为何垂青于这一片山野？是陶醉于这里原生态的青山绿水，还是感动于这一方善良纯朴的民风？乌岩岭是彩虹的故乡吗？
　　 下午两时，我们终于登上了白云尖。
　　 站在离天很近很近的峰巅，我们极目远眺，看不到大海，也看不见白鹿衔花的温州城。惟闻长风呼呼，松涛阵阵；但见山外青山，云海茫茫，犹入天上仙宫。
　　
　　 四
　　 下山的时候，妻不停地催我走得快些。我嘴上噢噢地应附着，心里却一直在寻思着乌岩岭的彩虹，脚步怎么也快不起来。
　　 彩虹，又称绛和天弓，是气象中的一种光学现象。对于它，我并不陌生，从小它就是挂在我心里的一座童话般的桥。我的老家，有关古老的谚语流传至今比如：“虹高日头低，明朝着蓑衣；虹低日头高，明日晒得背皮焦。”又比如：“有虹在东，有雨落空；有虹在西，人披蓑衣。”那道色彩艳丽的影子谙通天文地理，乡人们用它来预测天气，甚是灵验。一首耳熟能详的童谣听过多次：“雨过天晴白云飘，蓝天飞架彩虹桥，赤橙黄绿青蓝紫，数数颜色有七道。彩虹桥，谁来造，太阳公公把头笑。”
　　 我一直认为，彩虹是由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组成的，但看了乌岩岭的彩虹之后，发现远不止这七色。过彩虹瀑时，我就看到一道大彩虹，在它的红色和橙色之间，还闪烁着许多种有细微差别的颜色，丝丝缕缕，隐隐约约，似红非红，疑橙非橙，煞是好看。
　　 彩虹是一个多彩的生命混合体，它的身上障显了一种可贵的品格——大气包容、凝聚团结、相濡相济，共彩发光，这是乌岩岭之行给我带来的意外收获。
　　 我一路浮想联翩。妻问我乌岩岭之行感觉如何？我说感觉很好。她问好在哪里？我说是彩虹。她听了，又给我上课，说，阳光总在风雨后，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听我的没错吧，不然的话，你怎能见到乌岩岭的彩虹？
　　 我笑而不答，默默地在心里思考两个问题。一是思考彩虹的生存方式。我认为彩虹的生命之所以如此灿烂辉煌，除了它拥有独特的品格之外，更重要的是它敢于面对风雨，善于拥抱阳光，甘于寂寞修身，它不喜欢出头露面，一旦现身，就惊艳天下；它平时总是把舞台留给其他生命，从而给自己赢得了更加广阔的空间和纯洁美丽。二是在思考飞云江为什么叫飞云江？探访过它的源头后，我明白了：原来它的源头就在乌岩岭的彩虹里，它是从彩虹中流淌下来的七彩之泉，难怪一江浩浩荡荡的碧水，经年飞着彩色的云，飘着斑斓的霞。
　　 妻说，下山的路，很轻松的，你怎么老是走不快？你在我心里可是一匹不老的马儿哦，马儿呀，你快些走吧。
　　 我笑道，我不敢走得太快，因为我心中装满了乌岩岭的彩虹，沉甸甸的，走急了，怕把它们给惊着了。
　　 妻笑了，我也笑了。她笑我痴。我确实痴，心在乌岩岭迷了路。
　　 这是一种别样的感觉。我相信，从此以后，我的生活一定充满色彩，充满阳光。
　　 心有彩虹，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