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槿麻系住乡情乡愁(散文)
故乡,在我的心里,是一所美丽的大花园,花园里缀满了各种花草树木。最让我充满了童年记忆的是“槿麻”。槿麻曾经带给我如绵的童年生活,一株槿麻千幅画,一朵槿花万阙词。
一株株槿麻,系住的是乡情万种,牵动着的是温润的乡愁。
一
一地一地的槿麻是村落里的春景画。大概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我的记忆里,春天的样子很朴素:村前的塘边,屋后的菜畦,小溪边马路旁,到处种着槿麻。槿麻包围着村落,打扮着初春。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故乡不叫“桑梓”,应该叫“槿麻”。
槿麻是“野生纤维之王”,是我国麻织物的重要纺织纤维之一,在世界上享有盛誉。槿麻的茎皮有浅黄、浅绿、浅红或紫红等,掌状的叶子,高高的茎杆,在风中挺立着,摇曳着,没有太多的娇嫩,也没有无为的浮躁,淡淡地散发着清香,让昆虫在叶上低语,阳光于叶面舞蹈。
成熟期的槿麻大概有4至5米高,出落得亭亭玉立,脉脉含情地挺着杆儿,舒展着叶片,看似安静淡然,又仿佛争奇斗艳,它们的叶儿为了获得充分的光合作用和生长空间,一叶叶争日,奋力向上,相互叠加覆盖,把个原野点缀得生动活泼,生机盎然。乡亲们看到徒长的孩子就说“像槿麻”,这是夸奖的话,一种期盼总是温暖着孩子,成长似乎都与槿麻有关,只因它有破云之势。随意取一个譬喻,只要对生活有益,那就是生动的,乡情总是温暖的。
槿麻的“生活之道”何尚不是我们人类的生活之道。既要淡然处之,又要积极向上,这才是生命的本质。
槿麻花开的时节,闲来无事,总喜欢来到槿麻地里,静静地欣赏着槿麻花开。刚刚看见花蕾还藏在层层叠叠的叶片里,一眨眼,洁白的花瓣齐齐向四周打开、展平,露出紫红色的花蕊。每一片花瓣都闪烁着耀眼的光泽,引来忙碌的蜜蜂,翩飞的蝴蝶。当微风拂来,槿麻荡起了层层碧浪,动感的画面,如展铺锦绣,似绸缎斗光。所表达出来的豪迈、疏狂、浪漫、飘逸,是一种由眼及心的享受,令人心醉不已。整个村庄仿佛被点亮了,到处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芬芳,流淌着清新明亮的气息。我依偎槿麻坐着,用手抚摸着叶片儿,把脸紧紧地贴着带露水的花瓣儿,闭上眼睛,甜甜地呼吸着如蜜的空气,喃喃地吟着:哦,鸿雁在云,鱼在水,我在盈盈槿麻间,脉脉不得语……我想,如果我们乡村没有槿麻花开,哪来的如此诗一般的意境?有一句话说:山水画中,村野之景犹如散落的珍珠。我信。
而且,我固执地认为,槿麻让我的家乡有了韵味,凡是关于桑麻的诗词,我都要联系槿麻,曾经认为“也傍桑阴学种瓜”就是吟诵着我们的日子。
二
几抺淡淡的云,一行南归的雁,秋姑娘打翻着颜料盒,把碧绿的槿麻叶染成了淡淡的黄,秋风在浅吟低唱中告诉农人:该秋收了。
春播秋收,时令无违。农人拿起了镰刀,来到原野里,热火朝天收割着槿麻,有后生时而扯着嗓子吼一句“山丹丹开花那个红艳艳……”一幅“农作图景”如火如荼地上演着,劳累都从疲倦的身子上卸下了,兴奋刻在农人的脸上,他们说,放倒那些槿麻,就像搂着媳妇睡觉,得兴奋起来。这是那些嘴上没有遮拦的男人的俏皮话,不过,想想也很生动。
“收割槿麻不像收割水稻,用力挥舞镰刀就可,收割槿麻要用巧力,不然会连根拔起……”
妈妈喜欢唠叨着。我哪里听得进呀,上窜下跳,抓蛐蛐,逮蝗虫……曾在槿麻地里看见一只绿色的大螳螂,我家前一年在槿麻花开的季节,死去一头大黑牛。黑牛口吐白沫,翻着白眼,僵硬地倒在槿麻地旁,村里伙伴日日告诉我,黑牛是因为吃了螳螂而中毒身亡的。我对螳螂一直耿耿于怀,今日见之,决不手软!我找来一根槿麻杆,狠狠向螳螂抽去,嘴里嘟嚷着,谁叫你毒死我家大黑牛。螳螂艰难地挺起纤细的身子,倔犟地举着双臂,一副与我抗争到底的架式。螳螂挡车,不自量力。我藐视螳螂。
多年以后我读了《昆虫记》,才知道我错怪了螳螂,螳螂是农业害虫的天敌,是名副其实的益虫。怪不得我们村的这片槿麻长势如此绚烂,原来一只只螳螂匍匐在槿麻地里。
小时候,我曾经为自己对螳螂的错误态度而画了一幅画,一只螳螂,一片槿麻地,风吹槿麻起舞。我希望老师可以看懂我的意图,但老师摇摇头。我是想让螳螂尽享原野的清爽,不再委屈那只被我错怪的螳螂。
三
大人收割完槿麻,用一根草绳捆绑着背到村口的开阔地。村里春生爷爷早已搬出了为槿麻提取麻织纤维的“机器”。
春生爷爷是老革命,参加过抗日战争、抗美援朝,也参加过解放战争,身上中弹无数,由于一颗子弹打穿过膝盖骨,现在走路还在一瘸一拐,失去干重体力活的能力,平时在生产队里照看着场地,喂喂牲口。丰收的日子离不开他,看见春生爷就像看到了丰收节。
他手握锤子,在“机器”旁转圈,检查着机器零部件,这儿敲敲,那里打打,让机器稳稳当当地摆在了开阔地。春生爷爷的神情显得特别专注,似乎带着几分仪式感,像是在办一件“大事”,看得出,跟矫情无关,而是对生活的热爱,苦难的人生经历没有压垮他,他总能把清贫的日子过得平和充实,细致温暖。就算是再平常的小事,他都会带着仪式感小心翼翼去做,表达着对日子的虔诚,也是对抗生活中的消极因素。我这样揣摩着春生爷爷的心思,遇到他,我就是不高兴,也要做出笑脸的样子,真的被他的热情感动了。
完了,春生爷爷不忘端来几把竹椅,四下摆开。春生爷爷知道,像做这种“大事”,村里总会有人过来帮忙打个下手,哪怕没什么事也会过来凑下热闹,坐下来抽几袋旱烟,听他山南海北地聊着往事。大多是聊些战场上的事,他讲到动情之处会手舞足蹈,忘了干手中活,每当这时,春生奶奶总要插上一句“别吹了”。弄得全场“化悲为笑”,春生爷爷也跟着憨憨地笑几声,继续处理着手中的槿麻。
最经典的话就是:打仗就得有槿麻的韧劲,坚持就是胜利,这不是空话。大家并不理解,他一直在强调。
我们这群淘气的孩子,不会错过任何“热闹”的机会,早已围了过去。我瞪着一双大眼珠子,好奇地看着大人干活,给槿麻的茎皮与麻杆分离,然后在样式像一把木椅子样的“机器”上“一夹一扯”中完成了,动作是那样娴熟而轻巧。我忍不住学着大人的样子,夹杂在其中,跟着“拉拉扯扯”。大人们不嫌我碍手碍脚,总是面带笑容,耐心地手把手教我。当我剥离出一根,望着洁白的麻杆儿,心里甭提有多高兴,当然,大人也不忘竖起大拇指表扬一番。
当然,春生爷爷会来我跟前偷偷表扬我一番,让我多干活。
四
不一会儿工夫,场地上堆满了洁白的麻杆儿。男孩子们喜欢拿麻杆当剑舞,三五个人舞着,舞得虎虎生风,威风凛凛,我站在旁边,看着一轮一轮雪白的“剑光”发出来,拍着手大声叫好。
小伙伴华仔没有加入“舞剑”队伍中,他手拿几根麻杆,默默离开。等我们“舞剑”累了,正倒在堆成像小山的麻叶上喘着粗气。华仔手拿一架用麻杆麻皮制作的“手拉钻”,屁颠屁颠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他事先把麻绳缠绕在麻杆上,左手拿住握把,右手拉动拉杆,被拉动后,通过麻牵绳与麻杆之间的摩擦,呼呼旋转。只见华仔往复拉动着,麻杆住复旋转着,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我们这帮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纷纷拿来麻杆麻皮都学着做“手拉钻”。孩子王新仔不知从哪里找来一颗铁钉安装在麻钻上,村里几乎每家的门板上,都留下了不少钻眼。要是大人看见了,故作生气的样子吼一声,我们作“鸟兽”散,等下又一窝蜂糟蹋另一家。事后,有的家长爱惜不过,就找来泥子,将窟窿堵死,边堵着边唠叨,我走在跟前都一阵脸红。
华仔是我们那一代人唯一一个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现在在老家遇上了,我会开着玩笑说:华仔这么聪明,一定跟当年偷偷用麻杆制作手拉钻有关。他总是嘿嘿地笑着不语。
村里的玉华叔最喜欢我们这群孩子,他总能理解孩子们的心思,他看我们用麻杆自制的手拉钻玩得这么起劲,心生一计,找来木工用的锯子和刨子,还有凿子,为我们每人削了一个陀螺,把槿麻皮系在一根树枝上,教我们打陀螺。陀螺在场地上转呀转呀,像一朵朵盛开的花,我们这些孩子的心也跟着旋转的陀螺像盛开的花,个个欢天喜地。有几个大人,看见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活,接过我们手中的槿麻鞭,跟孩子们玩成一片。大人们也笑了,难得释放。那爽朗的笑声飞越了整个村庄的上空,随着原野的风飘荡,飘荡。
我们的乡村不仅有妙夺天工的自然田园风光,更有朴实的乡村人营造出一幅温馨和谐的诗境,抒写着生活的情趣,诠释着乡村的朴素美。那时,谁都没有玩具,只有自己动手,动手本身就是玩,村子任何一个物件,都可以成为我们玩耍的对象,连大人们也说,他们小时候就没有玩出这么多的花样来。我听了,自豪劲来了,挺着胸,威武着呢。
有时候我们偷偷剥着槿麻的皮儿,拿回家,缠绑着笤帚的把儿,结实着呢,裂开的工具木柄,缠上打油,再不会坏了。大人们文拿槿麻干啥,不得不说出,结果,再添几根,总是让我们收获多多。我们曾折来槿麻,剥下皮儿,缠着柳条圈成的帽子,戴在头上,招摇过市,大人们见了只笑,一点也不责怪我们败坏东西。村里的大人说,孩子那点玩性给弄没了,孩子就成了傻子了。亲情就是宽容,不给孩子委屈,简单明了,却是让人感动的爱。
五
农人把去了皮和杆的麻纤维晾在竹杆上,白色的麻纤维一缕一缕地从竹杆上垂下来,像翻晒的鱼网,明媚的阳光也跟着一缕一缕地从空中铺泻而下,肆意地洒在大地上,斑驳的光影如细碎的银子,发出耀眼的光,还有篮天、白云,飞鸟、门前潺潺流动的溪水,如影片中截取的镜头,汇成了一幅宁静祥和的自然画卷,令人体验到一种心灵恣情放牧的欢愉。
晾干后的麻纤维,农人会拿一部分送往供销社,换些碎钱贴补家用。留一部织成麻绳,方便家用。
织麻绳的场面也是很“壮观”的。
智慧的农人在一把木椅子的靠背处凿两个洞,分别安装一个带把手的铁钩,在铁钩上系上一股麻纤维,一个人坐在木椅上,两手握着铁钩把手,按顺时针不疾不徐地摇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一首古老而悠扬的歌,和着“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曲调,他们是在摇着日子的诗意。另外一个人拽着麻纤维一边往上添料,一边往后退。场地有多远,麻绳就织多远。麻绳颤颤悠悠,来回抖动,引来太阳光在上面跳跳跃跃,绘出无数细碎的银片,煞是好看。哦,那是唐诗宋词的意境啊!引来了我们这群孩子,在麻绳下钻来钻去,有几次把头发一同织进去了,痛得我哇哇大叫,引起小伙伴们哈哈大笑。大人慌忙停下手中的活,过来看个究竟,接着跑回椅子上,手握铁把按逆时针方向退摇几把,我的头发得以松开。大人吓唬着我说再在这里钻来钻去,把头发卷进去了,就不给我松了,用剪刀直接剪去头发。我忍了一会儿,还是在麻绳下钻来钻去。大人看着我摇了摇头笑了,接着干起手中的活。
大人们是不会赶孩子们走的,因为只要有孩子的地方,那里的空气就充满了欢笑,弥漫着春的气息。
大人拿一根织好的麻绳让我们在边上跳绳,那是最好玩的游戏。我们跳着,大人们教我们数着拍子,拍子是一首儿歌:“东南西北,大家一起来跳绳,跳,跳,跳,一跳跳到北京去……咚咚锵……咚咚锵……”北京,好神秘,很遥远,但在儿歌里,一下子拉近了,仿佛就在跳绳的起跳里。
小时候,只知道好玩,只知道这首儿歌朗朗上口,岂不知蕴藏着深意,饱含着大人对孩子们深深的期望与祝福!
乡村人用麻绳捆绑东西,总喜欢打上好看的蝴蝶结,逢上过年过节,总在上面认真地夹上红纸片,在麻绳首尾也缠上红纸。尤其是送礼,不仅礼品上要夹红纸片,扁担上也会贴一张,连着扁担钩的麻绳上也会贴上红纸。虽然事小,但意义重大,这不仅看上去多了一份喜庆,也深刻体现了淳朴的乡村人对日子的虔诚,寄托着美好的心愿,为亲人送去一种美好祝福。
如今市面物产丰富,各种包装材料应有尽有,每种都好看,每种都夺目,夹杂不清,混淆着人们的视线,不管是什么,用礼品盒一装,用包装带一扎,瞬间耀眼,让人实在分不清是轻是重,是贵是贱。就像城里霓虹灯通夜闪烁,让纯净的月辉无法显露。久住城里的人,难免心里渴望那片清辉如洗的月色。
槿麻,在时代进步中不得不退场,但它承载的传统优秀文化精神一起消失又令人惋惜。
槿麻,在故乡早已绝迹了,但它那“麻叶蓬蓬,扬花吐蕊”的面画,和着一些人,一些事,总在某时走进我的梦境。梦里一阵狂喜,我从精美的梦中笑醒。窗外,似有槿麻花香飘过。
是呀,时间像是催化剂,没有遗忘过往,反而历久弥香,每一个画面都展现着乡村最原始最纯粹的魅力,令人有着体味不尽的人生美好。
我想,槿麻花会一直开在我的心里,明媚着一生的好时光,系住我怀乡的情结。
秋后,农事闲下来了,我回到家乡,遇到春生爷爷的子孙,聊起当初“剥麻”的事,惹得人眼泪汪汪的,拉着的手不松,乡愁,在你一句我一语的对话里,情感在握手里攥出了汗水。
回不去的过往,念念不忘的乡情,抹不掉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