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农村的人历来是最怕过冬天的，因为有句俗语说：“身上没衣怨天寒，肚里没饭怨歉年。”人总是喜欢找借口，肚子疼总是怨吃了黄瓜。但世事往往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真就应了那句老话“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又遇打头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是贫穷的，缺衣少食，吃不饱穿不暖，人们把过冬叫做“熬冬”真是太形象了。
　　 那时候的冬天特冷！
　　 北风呼啸，一阵猛过一阵，吹得树上的残叶、地上折断的枯草满天飞舞。松涛阵阵，风哨长鸣，鸟雀藏窝，野兽匿迹。大地铺着厚厚的银霜，水田里的水冻成厚冰，可以在上面滑冰。瓦檐下树枝上垂着一根根冰棍，似一把把冰剑，耀武扬威。天阴沉沉的，说来就来的雪煞雪米萧瑟而下，把小草冻得瑟瑟发抖。说来就来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把大地妆成银装素裹。每个冬季都下两三场大雪，把小麦盖得严严实实，把大地装扮成冰雪世界。甚至天像一口锅倒扣着，阴云密布，冷雨连绵，把太阳吓得不敢露脸，像躲债人似的。小孩的脸、嘴唇被冻得爬满裂纹，渗出血丝，龟裂似龟壳。手脚耳垂红肿冻疮，缩头弓背，恹恹欲睡，失去了往日的生机活力。甚至冻得受不了哇哇大哭，直骂老天爷狠心。
　　 天渐渐地冷了。可办法总是比问题多，人们总会绞尽脑汁抵御严寒酷冷。
　　 烧柴取暖。小孩子衣服单薄，冻得嘴唇乌紫，鼻涕双挂，牙齿打架，手脚冰冷，浑身瑟瑟发抖，几个兄弟姐妹总是喜欢吵吵嚷嚷地抢着烧饭，因为镬灶膛的火苗可以驱赶寒冷。母亲总会说：“六月烧火勤力人，冬天烧火懒惰人。”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也不管勤力人懒惰人，都拥挤在火炉膛前轮流添柴烧饭，用吐出的火舌取暖或干脆用火挑把灶膛的草木火勺出放在灰膛前取暖。有时冻得实在受不了时，我们几个小孩就偷偷地把自家的茅草稻杆柴枝豆萁等拿到屋外“回风”（回避风口）的旮旯燃烧取暖，因为父母曾下死命令：要小心火烛，谁如把木瓦屋茅草屋烧了，就把谁当“火柴头”，丢到火里活活烧死。我们不敢造次，小心翼翼，注意火烛。这木瓦屋茅草屋是几代人努力积累而成的，非一人之力可为。再说当时木材奇缺，有钱也很难买到，都是从一百里以外的地方买来用肩膀扛回家盖成房子的。
　　 贴纸堵风御寒。屋子里虽然四处漏风，但总比露天强多了。我们用晒番薯丝的竹簾把床围成洞床，在番薯簾上用米渣或米漾粘上报纸或旧的作业纸，把垫床的稻杆铺厚些，总算把寒风挡在了床外。床是屋子里最温暖的地方，在冬天里待得最多的地方，下雨下雪时无法上山干活，白天也赖在床上不肯起床。
　　 报团取暖。我和大弟二弟与父亲四人一床，两个妹妹和小弟弟与母亲四人一床。每床配备一只火笼，由父母大人掌管，说是防止我们兄弟姐妹踢翻火笼烧坏被子烫伤人或起火灾。其实草木灰之火很快熄灭，没等我们睡去火笼就不暖了，就被父母提到床脚了。我们有时半夜被冻醒，原来是被子被其他人卷走了没得盖，被人压着拉不动，只好叫醒大人重新铺被。但多数时候，大家是抱团取暖。我很幸运，因为父亲的腿很暖，我是抱腿取暖，常常一觉睡到大天亮。
　　 蹭火取暖。自家泥火盆很少用，因为没有木炭生火。偶尔用到，也是用来烘烤小弟弟小妹妹的衣裤袜子的。炭罐里平时烧柴爿积累的木炭，是应急的，不能随便用。一般都是给小弟弟小妹妹烘烤衣裤袜子或用牙杯大小的沙煨煨白米饭给小妹吃时用的。尽管烘烤衣裤有气味，我们还是很高兴围在一起蹭火取暖。爷爷家的木炭不用给小孩烘烤衣裤煨饭，他家的火盆常常有火，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常常叽叽喳喳地到他的小房间蹭火。虽然爷爷抽烟，弄得满房间烟雾弥漫，呛得我们直咳嗽，但能蹭火，心里还是乐滋滋的。有时爷爷还能讲故事，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讨火取暖。自家和爷爷家的木炭将要用完了，母亲就叫我和大弟标把爷爷奶奶和自家的火笼提到大队蜡子加工厂去提火。弟弟提两只火笼，我提两只火笼，系上拦腰（围裙），屁颠屁颠下山走六七里山路。到了蜡子加工厂，等取火的人很多，要排队。加工厂的大灶前围满了人，流鼻涕的小孩居多。厂内油烟熏天，有点刺鼻。蜡子，就是乌桕树的籽，也叫琼树籽。外面一层白的用大锅炒下来冻成块的，叫皮油。皮油可吃，有些工人就用皮油炒番薯粉吃了。过滤后的黑籽捣碎炒熟打下的油，叫清油，可点灯。皮油和清油都是工业原料，当时国家有收购。厂里的工人都是村里人，都熟悉的，他们也照顾我远的人，叫地方上的孩子先让我们取火。取完火，我们匆匆忙忙往家走，可在半路走田埂时，弟弟不小心摔了一跤，一只火笼滚得老远，火也倒光了，幸好里面的砖碗没打碎。我提着三只火笼先回家，弟弟再去取火。我提着三只火笼，不太好提，手容易疲劳。拦腰太小盖不住，风一吹，火太猛，有点烫手，走走停停，后来快到家时，竟被弟弟赶上了。
　　 火盆取暖。在我的记忆中，自家的泥火盆一般很少用，除非有客人来了或母亲需要做补衣服裤子或赶制布鞋等针线活时才启用。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刚吃过午饭不久，天就渐渐暗下来。母亲把炭罐里木炭摸两把放在火盆里，再从刚烧完饭的灶膛里用火挑拨些带火星的草木火放上盆里，慢慢地黑木炭就变红起火。冰窖一样的屋子渐渐地有了些温度。母亲点上我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坐在火盆旁做针线活。我们围坐在火盆前，伸出冻僵的双手，尽情享受这冬天里的一盆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有时夜晚父亲从外地弹棉花回来，赶上火盆，家里就热闹了。叔伯邻居过来嘘寒问暖，坐下来谈天说地。母亲就放下手头的针线活，去热糯米红酒，炒花生米、乌豆及一两样青菜，端出咸菜，叫大人喝酒小孩吃豆吃花生米。真可谓“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有时无聊，父亲也会坐在火盆前讲些外面的趣事给我们听，有时做谜语给我们猜。父亲说：“纸包火，水生皮，石相擂，铜相打，打四物？”其他人都猜不出，父亲看着我。我胸有成竹且得意洋洋地说：“纸包火是灯笼，水生皮是冰块。石相擂是石磨，铜相打是铜钹。”父亲点头称是。有时小弟偷一把包萝（玉米）撒在火盆里，噼里啪啦一阵响，爆出包萝花满地滚，我们惊喜地抢食。
　　 活动御寒。如果没有雨雪，我们会在屋前道坦上，用石子画出飞机进行“跳飞机”游戏。大家赤着脚轮流跳飞机，跳一会儿就不会冷了。我们山里孩子都是“赤脚大仙”，母亲自制的布鞋只能在晚上睡觉前洗脚后穿，平时都是赤着脚上学或上山干活的。脚板上的茧很厚很硬，石子柴头咯脚也不碍事。生命在于运动，御寒在于活动。运动是抵御寒冷的好方法。我们常用的活动有：跑步比赛、跳高比赛、爬树比赛、跳坎比赛、抛石头比赛、打水漂比赛等。田里、园里、树林里、水边都可以随时进行，因地制宜，灵活运动。
　　 那时候的冬天是很难熬的，有些老人会在寒冷的冬天去世，于是有人叹息：某某老人最终还是没有熬过这个冬天！也有人叨念这老人生前的种种善行，末了，会抹一把眼泪，哀叹一声。“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邻村卖炭翁不知怎么样了，怎么还没有挑着炭篓经过我们村？也有一些老人一直病恹恹的，但熬过了冬天，到春暖花开时，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出来，没有血色的脸上挂着微笑，庆幸自己又熬过冬了，犹如村口的老树又萌新芽了。
　　 熬冬，熬冬，熬过冬天，迎来春天。熬过严寒，迎来温暖。熬过苦涩，迎来甜美。熬过萧条，迎来繁华。熬过苦难，迎来幸福。熬过挫折，迎来坦途。
　　 现在，社会正在快速发展，科技高度发达，人们生活丰衣足食，冬天不再那么可怕。有足够的衣服可穿，有足够的粮食可吃，有优越的居住环境和房子可住，有空调有取暖器有电视有电脑有手机可用，生活日益美好幸福。熬冬的岁月如东流水一去不复返。
　　 只有经历过那些熬冬岁月的人，才会倍加珍惜眼前的幸福生活。熬冬是一种财富，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动力。但愿后人不要把熬冬当成传说，因为这是前人真实生活的写照。
　　 “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趱少年”。唉，那些熬冬的岁月！
　　 ——202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