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敏思】彼岸之金色的山谷之邂逅顺子
防火楼梯在紧靠大街的一侧,刷着铅灰色的油漆。拾级而上,迈上16级台阶,转过一个小小的平台,再迈上16级台阶,这样便越过二楼直达三楼了。那里进门靠右手的第一个房间,正是小树和我曾经的那个“狗窝”。
许是因为焊接得过于粗糙,许是因为年生久远的缘故,每当我们从这里跑上跑下,楼梯总是发出很大的声响,恰如我们曾经不安分的青春。
“蹭、蹭、蹭”脚步细密而清脆的,是小树的声音。“咚——咚——咚”脚步稀疏而沉闷的,是我的声音。军人出身的我的父亲,从小要求我“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习惯成自然,我上下楼梯时,通常都是三步并着两步走。有时,最后的那几级,完全是过跳。
防火楼梯的铅灰色油漆,总是让我想起军舰的涂装,在我轻快地哼哼着《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的调调从这些楼梯跑上蹿下的那些日子,我其实常常联想到在南海舰队服役的我的姑父。苏联的科马尔级驱逐舰上的扶梯应该也就是这个样子吧?有时我也会想到歼7的登机舷梯和歼7与米格21比斯的区别与联系。唉,说真的,正像后来有个叫王朔的人的写到过的那种感觉,少年的我曾经多么渴望中苏开战!那样,在反抗苏修侵略的伟大的卫国战争中,我将驾驶国产歼7战机超低空掠过科马尔级驱逐舰的舰艏和舰桥!尽管现在看来,这些想法就跟有朝一日我有可能成为一个文豪那样不切实际。呵呵,如果那样的话,我保管把老毛子舰长的帽子惊掉!不,把他瓜娃子的下巴惊掉!
故地重游,路过跟小树住过的那幢爬满青藤的俄式小楼,我几乎马上忆起了往昔生活的点点滴滴。
那时我20岁,小树22岁吧。
我当年常常哼哼的那首圆舞曲调调的歌曲是这样唱的:
“我爱这蓝色的海洋
祖国的海疆有丰富的宝藏
我爱睛朗辽阔的海空
英雄的战鹰在展翅飞翔
啊
穿云雾跨海浪
海空战士斗志昂扬
我守卫在海防线上
保卫着祖国无尚荣光
……”
那幢在成都为数不多的俄式小楼看样子经过了修旧如旧的修葺,在林立的高楼间,依然显得那么卓尔不群。只是三楼我们那间开始用报纸裱糊后来被墨墨她们用彩色画报裱糊的窗户,已经挂上了柔曼的轻纱,窗前隐约可见一只彩色的贝壳灯罩。现在那里是一间四星上将牛排馆,一、二楼则是一间叫做“漫”的咖啡厅。楼前我们称之为风水树的那颗百年老银杏已然独立成章,被加上围栏给保护了起来。过去三楼是杂志社的单身宿舍,二楼是办公室,一楼就是小树他们的资料室来着。
我有些小心翼翼地经由防火楼梯拾级而上,没有三步并着两步,穿着慢跑鞋的脚掌也尽量放轻了脚步,楼梯仍然发出了那种我熟悉的声响。
推门而入,面对略感讶异的服务生,捡靠窗的卡座落座,我才发现,这里重新装修时已经拆掉了原来的隔间和过道,变成了一个大厅。因为过了饭点,牛排馆里除了我没有别的顾客。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播放的是美国乡村歌曲《乡村的路带我回家》。
“先生看样子对我们牛排馆非常熟悉。您要点什么?”
戴眼镜的女服务生皮肤白皙,声调温婉,询问客人需求时还半蹲着身子,看样子像个做兼职的大学生。
“要一客蔬菜沙拉加三成熟的上将牛排。如果方便的话,背景音乐可不可以换成《我爱这蓝色的海洋》?”
“好的,先生。上将牛排已经赠送您浓汤和蔬菜沙拉。音乐我这就给您换。不过,我不确定能不能找到那个……”小姑娘说。
“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我重复了一遍歌名。“姑娘为什么觉得我对这里熟悉?”我接着问。
“因为先生您走消防楼梯而不是从大厅坐电梯上来呀。”
“唔,这里过去是我的床位来着。”我指指自己的卡座。
“真的?那可是缘分噢!”姑娘显得有些惊喜。随后优雅地递上了加柠檬片的凉水。
“先生您稍候。”
圆舞曲风的《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的前奏在大厅里弥漫开来。过往生活的细节历历在目。
18岁那年,我经历了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冰火两重天的一番大折腾。先是在黑色的7月,以一分之差高考落榜,然后在金色的10月,我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成都人生杂志社的新闻出版训练班。
其实考不考得上大学,当时并不让我感到困扰,反正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不过以一分之差高考落榜说起来丢人啊,听上去就像是输在人品。对,就是走霉运的人的那种,让人想起来有点灰溜溜的那种感觉。但两个来月后,我就读的那所著名中学的教导主任专门上门通知我已被杂志社录取这件事却让我极大地挽回了面子。其实别人可能也不算是专门上门通知,因为教导主任就跟我住一个大院,低头不见抬头见么,平时在大院里见面我都叫她阿姨而不叫主任的。人家完全有可能是自告奋勇下班顺便把这消息告诉告诉我而已。
主任用手做了个喇叭筒,在楼下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碰巧当时我正好不在家。然后她对着从窗户里探出了半个身子的我妈,用一种给足了我家和我面子的又尖又细的嗓音喊:“你儿子——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记者咯——”
这事让我父亲在他的圈子里得意了好长一段时间。但对我而言,最初的打了翻身仗的感觉一过,剩下的只有失落。
其实从一开始,我的志向就不在摇笔杆子。我朝思暮想的,是成为一名海军航空兵的飞行员。不过造化弄人,在我高一时报名参军接受航检的时候,军医们在我手心里发现一个轻易不容易发现的愈合尚好的瘢痕。当时部队接兵的首长拍着我的肩膀说:
“好小伙子,好好念书,咱们不当兵也一样保卫国家、建设国家,啊。”
而之前,在军检时,这位首长曾经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小伙子,好精神,一看就是个当兵的料!航校毕业,挂个空军中尉的牌牌儿,标标准准的一个战士。好!我心中的战士就该是这个样儿!”
后来我才知道,在高空高速的歼击机上,一旦失压,哪怕身上米粒大的一个瘢痕,都将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所以飞行员可不是说当就能当的。尤其是空军或者海军航空兵飞行员。
顺便说一句,当时我军还没有恢复军衔制,让我和所有中国青年向往不已的军装还是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那种。首长说的空军中尉的牌牌儿,其实也就是一说而已。
于是两年培训结束,顺利领到记者证的我被作为自己人留在了杂志社,而我同期的其他学员,有的去了报社,有的去了广播电台和筹建中的电视台,有的则去了别的摇笔杆子的机关事业单位。在这里,我遇见了从大学图书馆系毕业分到杂志社资料室工作,但志向是成为一名职业作家的小树。一个是立志成为职业军人的记者,一个是志在成为职业作家的图书资料员。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啊!
“先生,您的三成熟的上将牛排。请您慢用。”说话的还是刚才的那位姑娘。
“另外,有位先生说想见您……“
我抬眼一望,姑娘身后还杵着位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笑眯眯地端详着我。刹那间,从眉眼开始,那张胖园的脸晕散开来、幻化开来,慢慢叠印出一个年轻的模样。
“顺子?那可不是顺子!”我呐呐地说。
“顺子!您个瓜娃子!”后面这句我是用成都话喊了出来。
“哈哈哈,哥老倌,难为你还记得到我。我也是从你一进铺子就认出你来了的噢!”顺子打着哈哈用字正腔圆的成都话喊。
女服务生一脸狐疑:“老板,这是?”
“你忙去吧,这位先生的单我来埋。”顺子对女服务生说。
2021.2.4于成都浣花溪畔风-叶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