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清水印记(散文)
日头下了山,积雪挺着不胖不瘦的身子缓缓入睡了,房檐下吊起了冰锥子,越来越长,越来越胖。天上星星点点,家家户户烛火点点,遥相呼应着。
“啪,啪,啪!”
“咚锵咚锵咚咚锵!”
鞭炮响了,锣鼓响了,除夕夜来了,年也来了。
大年初一,早饭吃得贼早。男当家刮了刮胡子,擦了擦皮鞋,提了一瓶天河春酒和几个油饼,带着儿女们大摇大摆地去亲房亲戚家拜年团聚了。女掌柜对着镜子勾眉涂膏,两腮上了胭脂,一条S形弧线闪出了门,没入女人堆里。
初一、破五、上九、元宵,还有各乡各村的庙会日,逢五的,碰六的,赶九的,杂七杂八的好日子一个接一个。乡里的秦腔社火,城里的秦腔社火。但凡哪儿有秦腔社火,十八乡镇的戏迷总往哪儿一处挤,品戏说史,蹭热闹。东面几乡镇接关山、邻陕西,西面几乡镇连秦安、往陇右,南面几乡镇通麦积、达秦州,北面几乡镇抵张家川回族自治县,于是,一个戏场子里就火起各种不同的口音。看到精彩处,不禁一声赞叹。东面的人嘴一撅:“嘹”,西面的人口半张:“嘎”,北面的人舌根压着颚:“呃”,南面的人表情最夸张:“噢吆——”。县上的老城里人一听,搭话:“就是么,nié的(人家的)这戏真个好么!”
逛了这儿逛那儿,一逛一个正月就逛没了,脑子里始终是高靴花脸红须大嗓门的单童:
“喝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马踏五营谁敢来。敬德擒某某不怪,某可恼瓦岗众英才。想当年一个一个受过某的恩和爱,到今儿委曲求全该不该……”
四
二月二,龙抬头,一把干炒的大豌豆惊醒了懒洋洋的心。男女老少各自忙活了。老天爷最疼老百姓。忙了一个春夏,鸣啾啾的秋风不躲不藏,来了,一进青纱帐,玉米棒子熟了。
出脱俊俏的姑娘帮母亲收完玉米棒子,踩着黑夜,一码一码地串了半院玉米棒子。墙角的蟋蟀耐不住夜的寂寞,陪着她,弹起了醉人的曲子。墙外,一棵古槐的树叉上搭了一个小背篓大的窝,遮掩在半黄半绿的叶子里。那是鸟的天堂。天堂里时不时传来咕咕的美声……
天亮,吃过干粮。父亲掮来三根木椽,搭了一个三角架。父亲在架上,姑娘在架下,左一手右一手地把玉米码子递给父亲,架上就结满了黄灿灿的玉米棒子。
终于把秋活儿干完了。剩下的日子,只等消受殷实的光阴。大门却脆脆的一声,开了。
媒人提着两条黑兰州、两瓶天河春、两包红茶、两袋喜糖,走了进来。父亲迎上去双手接下四色礼,引到上房拉家常。母亲很是热情,递水端茶。
媒人说,亲家啊,闺女该出嫁了,男方催他好几遍了,他说等农活一忙完就提亲,商量结婚的事。
姑娘在厨房里忙活。案板上,红的红,绿的绿,白的白。一听结婚,脸一红一红的,像春天里盛开的一树桃花,给母亲说:“妈,我还小,再过几年了结!”
“娃儿,还小呢?不小了,不小了!娘过门时才十八,你都二十二了。”母亲嘻嘻地逗笑。
“反正我还小么。”姑娘撅了撅嘴巴,黑晶晶的眼珠子泡在两眼汪汪的清泉里。
“娃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呀!山梁上的杏花该开的时候就要开,水湾地里玉米棒子该收的时候就要收。活人难,结婚是大事啊!”
姑娘默默不语,拿着擀面杖擀面去了,一绺刘海儿搭在额头,用袖子拂上去,坠下来,拂上去,又坠下来。
婚期定在十月。金秋十月,收获的季节,姑娘收获了庄稼,也收获了幸福的婚姻。
母亲亲手给女儿穿上了婚纱,盖上了红盖头。新郎兴冲冲地抱起新娘,上了彩车。
母亲踉踉跄跄跟着出了大门,嘴角泛上一丝丝笑,泪水模糊了眼睛。
二十几年前,一个天刚擦亮的早晨,自己穿上了母亲亲手缝的嫁衣,成了娃他爹的新娘。发髻插满了剪的红纸花花,顶着大红的盖头,骑在一头黑毛驴上,娃她爹牵着驴。一大群迎亲的队伍,从山的那一头到了山的这一头。时间催人老,那年拜天地、拜祖宗、拜父母、夫妻对拜的情景仿佛还在昨日,今日里又轮到闺女了。
黄土地的人啊,一辈接一辈,谁叫闺女是女人呢?过门,安家,这是女人的本份,也是女人的命。
母亲傻傻地站在门口,凝望。
十辆彩车远去了,十八弯的山路,弯了一弯又一弯,弯得更弯更美了。
母亲望着盘旋到天际的山路,耳际吼起了当年的那一天,自己穿上嫁衣时高音喇叭里的秦腔《花亭相会》。
五
“娘(nia)啊——”
“我可怜的娘哎!”
“娘哎,我的娘啊!”
一声声哀嚎,一波三折,一波连一波,撕着心儿裂着肺,像高原霹雳的响雷,惊得人心颤了又颤。
几个白衣孝子哭得死去活来。同房亲戚的晚辈们傻傻地跪在地上,黑压压半个院子。阴阳倌们戴上道帽,穿上道袍,敲起了木鱼,拍起了钹,摇起了铃子,踏起了八卦步,口里嘀嘀咕咕地念着天书一般难懂的经文。
眼一眨,一张黑字红印符张燃了起来,烟末丝丝缕缕,飘落在用长木凳支起的一口大红木棺上。锁呐朝天那么鼓鼓地一吹,八个壮汉缓缓抬起木棺,挪着碎步,出了大门。
娘静静地睡在木棺里,是脚朝后头朝前,倒着出了大门的。
娘醒来着么?
隔着厚实的棺板,娘在看拼死拼活忙碌了一辈子才搭好的热窝?
娘,在恓惶的哭嚎里作了最后的道别。
炮,噼里啪啦地响翻了天。木棺转了一个圈,娘头朝后脚朝前,上路了。
孝子哭得泪人一样,躬着腰,拄着孝棍,扯起棺材上系的两丈四长的白洋布,搭在肩上,拖着灌了铅似的腿,一摇一拽,穿过曲曲弯弯的巷道,绕过一个个烧着麦草的火光冲天的大门口,出了村子,踩着黄土坷垃,向坟地走去。
一声娘啊,一把鼻涕一把泪。活生生的娘一转眼就这样硬梆梆地躺在木棺里了,跟着引魂幡走了另一个世界——传说,那里是永无病痛的天堂;传说,那里是永无光亮的地狱。
长长的队伍里,有的人扛着青牛,有的人掮着黑驴,还有的人背着庭院楼阁……浩浩荡荡的,像一条游龙,在黄土高坡上不停地盘旋。
坟地有些远,折过一弯又是一弯,穿过一沟又是一沟,上了一台又是一台。
听说,那一世的路也很长,黑白无常带着娘要齐数叩拜十殿阎王。汉子们怕耽搁了行程和时间,就轮换着抬,木棺一直没有挨地。
引魂幡在嘶吼的西北风里晃着,摆着。娘的魂可是去了窄险阵滑的奈何桥?
风,似乎咆哮得更厉害,更猖狂了,拽得幡斜斜地压了下来。孝子挺了挺精神,使足了劲儿,硬将幡弄正了。斜肩披的一绺儿粗麻被风吹得凌乱不堪,有几根打了结。
他,是长子,引着娘的尸骨入了土。
都说,娘的魂见到孟婆,喝下一碗汤,会忘了这一生一世,开始下一个轮回。而娘的遗像一直被供奉在上房的正堂,和神一样崇高,一样庄严,一样圣洁。
一代一代,生老病死,逃不脱的轮回。呱的一声落在黄土地上,注定迟早都要历劫这一幕幕生死别离。儿女把爹娘送进了黄土,敬成了神;儿女们的儿女又将他们送进了黄土,敬成了神。无论城乡,无论贫富,无论贵贱,从黄土里来,又从黄土里去。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想那年那月,这秦非子一骑而过的黄土地上,这洒满秦时明月的山川里,秦人的口音和饮马陇头流水声该有多么的响亮啊!只是,秦非子不在了。只是,关乎秦人的文化符号所剩无几了,除了秦腔,就是秦亭了。然而,流淌在身子里的血是不变的,融进骨子里的信仰和精神是不变的——“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感谢长生天给清水人一个灵根,在这片皇天后土上繁衍,抱山吃水,生生不息。
兄长的散文是江山的一泉清流,令人仰慕。我仍在摸索学习中,还望多多指点。
顺祝山泉兄、老师元宵节快乐!
写给故土家乡的一些土得掉渣的文字,想到哪写到哪,见笑了,多多指点!
欢迎幽兰姐常来时光城。顺祝春安,远握!
生活在秦地的黄土上,一山一水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清水儿女。写点粗糙的文字,记录家园的风土人情。
多多指点。问好老师,周末愉快!
遥祝夏安,远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