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人狗情未了(小说)
一
清明节那天,惊闻身板硬朗的强叔去世了。强叔名叫王强,可我不叫他王叔,我从小到大都叫他强叔。
强叔去世的很突然,有人看见他头天还扛着锄头下田呢,第二天就挺尸在床上了。当时并没人知晓,据说还是外村的一个老寡妇发现的。
丧事在强叔住了一辈子的老吊楼里举行。那吊楼是他父母用积攒了一辈子的心血建成的,说是楼,其实是土木屋,下层为土,上层是木,中间有一层隔板,便美其名曰吊楼了。那土腐得松松欲倒,那木朽得摇摇欲坠,似乎一阵风就能把整个吊楼吹得无影无踪。吊楼的四周竹林密布,路径清幽,平时鲜有人来,颇为寂寞,寂寞得甚而有点阴森,偶尔的几声鸟叫,还是争巢的乌鸦在呱呱吵嘴。强叔的儿孙们嫌这里偏僻,更嫌吊楼危旧和丑陋,早都搬走了,或去公路边,或到集镇上,或进县城里,都住上了楼房,装修得漂漂亮亮,与这危楼相比,那是现代和原始的差别。
四邻八舍、亲朋好友纷纷来吊唁,本村的干部都主动来帮忙,本镇的干部悉数来致哀,县城里几个局级干部也亲自来慰问。王家一时间宾客满座,蓬荜生辉。不过,黑不溜秋、摇摇欲坠的老吊楼与当前生出的光辉极不相称。几本礼薄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来宾的名字,几个提包也装满了人民币。一条条挽联挂满吊楼四周的屋檐,县级干部送的挂在最中间,两边配科局级的、乡镇级的,村组级的被挤到了末梢,名不见经传者送的则叠放在一堆。
附近的几个饭店都被包了下来,还特别从城里请了名厨,大锅小灶齐开火,通宵不停,络绎不绝的吊唁者随到随坐,随坐随吃,从早到晚,连续不断,这种酒席叫“不倒锅”。
强叔五个儿子的小名叫大孝、二孝、三孝、四孝、五孝,当有客人来吊唁时,他们立即齐刷刷地跪在灵棚两侧,嚎啕大哭,嘴里还念念有词,内容大致相仿:俺可怜的爹啊,你辛辛苦苦一辈子,把俺拉扯大,现在日子好起来了,咋说走就走了呢?俺还没尽够孝呢,俺还要接你去享福呢,还要带你去逛逛北京城呢,可你咋就舍不得这老吊楼呢?你叫俺心里……
五个儿媳在后面的棺道里也同时掩面而泣,哭声凄切,嘴里自然也是数落着自己的遗憾和对公公的不舍。
三个闺女更哭得背过气去,几个人驾着双臂还站立不稳,涕泪满面,披头散发。
孩子们的悲恸之情让目击者无不动容,我也潸然泪下。
出殡那天,村舍旁,道路上,吊楼边,排满了挂着白花的送葬车,也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当灵柩抬出大门时,一条黑影从吊楼上蹿了下来,“砰”的一声闷响,重重地撞在灵柩厚厚的顶盖上。抬棺的人大惊,差点松了手。我们这里的风俗是棺被抬起之后,百步之内不能受到阻挡,更不能停下,否则就被认为有妖魔鬼怪当道,是大凶,会祸及后人。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大黑狗,七窍流血,气息奄奄。楼上还有一条狗在狂吠,声嘶力竭。五个孝子脸色大变,他们压抑着惊悚和愤怒,赶紧着人把这条还没有断气的黑狗埋了,并把楼上那条眉心上生有花斑点并还在肆无忌惮狂吠的大黄狗打折了腿,那大黄狗一声长嚎,挣断了绳索,狗急跳墙,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不知去向。
原来,在治丧期间,主人怕狗伤人,就把它们圈在木屋里,以为这样就能安安稳稳地办丧事,没想到它们竟然制造出这种意想不到的凶兆。
灵柩继续前行。大孝扛幡,二孝掌灯,三孝捧罐,四孝背纸,五孝负褥,孙辈们各执丧棒,披麻戴孝,卑躬屈膝,嘤嘤啼泣,凄凄而行。他们脑后长长的孝布拖延到地面,撩起尘土飘扬。我紧随其后,被飘扬的尘土所笼罩。
乐团吹吹打打,引着送葬的队伍绕着村镇兜了个大圈子,整个村镇都被唢呐悲戚的哀号声所萦绕。先头队伍已经进入坟地,队尾还在曲曲折折的村道上蠕动,绵延数里,浩浩荡荡。
落棺时鼓乐齐鸣,鞭炮怒放,烟花冲天,经幡飒爽。仪式由德高望重的主持人统一指挥,这主持人红光满面,器宇轩昂,嗓门高亢,抑扬顿挫,安排的礼数循规蹈矩,严格规范,众亲友在他的操控下,或哭,或默,或行,或跪,或躬,或绕,井然有序,肃然庄严。
这盛大的仪式,让十里八村的老人们艳羡不已,他们都期待自己百年之后也能有如此的排场,死也能瞑目了。
坟上盖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圈,一层又一层,厚厚的,沉沉的,更显暖暖的。
一切办妥之后,老天下起细雨,淅淅沥沥,正应了“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句。我冒雨返回,感到阵阵凉意。
二
下一个清明节,我从外地专程回老家,给父母烧纸钱。父母的坟和强叔的坟只隔一条铺满荒草的小沟,翻过去,就到强叔的“家”了。我情不自禁地翻过小沟,来到强叔的坟前。
一年过去了,花圈上艳丽的纸花化作了污泥,骨架也朽在了黄土里。蒲公英、田巴根、刺猴子、狗尾花等野草布满了坟身,虽然冬天的肃杀让它们枯萎了,可那枯枝败叶依然昂着头迎风摇曳,沙沙作响。
我给强叔送上几叠纸钱,默哀良久。
强叔是个助人为乐的汉子,他体格强壮,为人仗义,对我家更是和善亲切。听母亲说,在我幼儿时,强叔只要有空闲,就驮着我去他家玩耍,把我当成他家第九个孩子。我还在强叔的肩上撒过童子尿呢,强叔不仅不嫌弃,还高兴得说那是蛟龙在行雨。每次开饭,强叔总是在小圆桌上摆九只碗、九双筷子,他家的八个孩子和我围坐在一起,嬉闹着,吃得津津有味。我家是小户人家,自然会受到大户人家的白眼,甚而欺凌,众多旁观者视而不见,敢于仗义执言的只有强叔。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强叔啊,是一个认理不认人的汉子。有人背地里叫他王犟驴,可我自始至终都认为强叔就是一个如梁山好汉一般的英雄,也如现在动画片里的奥特曼,所以我喜欢叫他强叔。
奇怪的是,我没有见到强叔坟前有新的纸灰余烬。逢年过节时他的儿女难道不来祭奠?这……这怎么可能?
转眼之间就到了端午节,我又回来给父母上坟。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拿着一叠纸钱,翻过荒草连连的小沟,去给强叔奉上。这次我依然没有发现强叔坟前有新的纸灰余烬,这让我更相信强叔的孩子们没来给他上坟。既如此,我便陡增责任感,心里对强叔的敬慕情怀更浓了。于是,我蹲下身子,拾来一些小石块,用石块圈一个小小的钱囤,然后把纸钱小心地蜷在钱囤里,点燃后,立于袅袅烟尘中的我心情沉重,低声默念:“强叔,起来收钱吧。你在那边过节好吧?你在那边还那样犟吗?”燃尽之后,我在钱囤的中心压上一块巴掌大的石块——为强叔锁定那些钱财。
这一年的中秋节,我再来看强叔,细查钱囤里的石块,没人动过。我拿起石块,下面的余烬还是原来的印记。我奉上纸钱,蹲下身子,点燃后,一缕孤烟歪歪斜斜,飘荡开去。等最后一丝烟尘飘散之后,钱囤里的火星忽闪着最后的微光,眨了眨,极不情愿地湮灭了。我静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把石块重新放在钱囤之中,让那些想随风飘散的纸灰沉淀在了石块下。
后来,我每次逢年过节去看强叔,那块巴掌大的石块都纹丝不动,只有我再次把它拿起来,燃完纸钱后,再沉沉地放下。
强叔的八个孩子为什么不给他祭坟?我诧异,也愤然,但又无可奈何。不过,我默默地在强叔的坟前祷告:强叔,你不再孤单,你有我这个“六孝”呢!
强婶去世得早,强叔不到四十就鳏居了,你可以想象出他拉扯八个孩子该是多么艰难!那是一段刻苦铭心的苦难史,作为见证人之一的我目睹了很多很多,在这里我不想赘述,但那心酸的情景时时刻刻都历历在目。可,他的儿女难道忘了这一切?
后代成群的强叔啊,成了一个孤魂野鬼。你也许会问咋不把强叔和强婶埋在一块呢?当然不能了。强婶去世的时候家里穷,就随便找一块破烂地埋了。强叔去世时,他的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个个过得富裕又风光,若把老爹随便葬了,那不仅会惹人谈笑,还对后代不吉利。儿女们在这方面认识出奇的一致,他们聘请本县最有名的阴阳先生贾大仙,给强叔寻到一块风水宝地,说是一定能庇荫后人,让后代人财两旺。不过,这贾大仙还说,这块宝地只能破一次土,埋一座坟。如此以来,强叔和强婶自然就分开了。
又一个节日到了,我还是按照老风俗回家上坟,还会跨过那条铺满荒草的小沟,从钱囤里拿开那块只有我才拿开的石头,为强叔燃些纸钱。透过晃动的烟尘,我的眼前跳跃着强叔憨实和倔强的面孔。我知道,强叔不满意几个孩子争执他的家产(一片山林,几片竹林,还有老吊楼),不满意孩子们在他老迈之时对他冷落,于是一怒之下,就把家产赠送给了外村的一个寡妇。这件事让强叔备受孩子们的指责,备受邻人的非议。但我一直觉得他和她是同命相依的苦命人,是守望相助的跋涉者。其实,他和她为了两个家庭的稳定,他一直没有娶她,她一直没有嫁他,他觉得后半生对不起她,让她等了四十年,她觉得亏欠他很多,耽误了他四十年。他们只有互助,只有相惜,只有依恋,只有精神上的鼓励和心灵上的慰藉,并没有干出苟且之事。但四邻八家的口水还是会迸溅到他们身上,渐渐长大的孩子们当然也对他们嗤之以鼻,后来的赠送家产风波更是加剧了强叔的孩子们对强叔的愤怒,对那个女人的鄙视,也让四邻八家喷溅口水有了更充分的依据。这也许就是强叔的孩子们不给强叔上坟的理由吧,这理由在那时那地充分得不能再充分了,坚实得不能再坚实了。邻人们似乎都能理解强叔孩子们的偏执,他们在走过强叔坟前时,虽有哀叹和惋惜,但总用一个“活该”做总结。
说到强叔的孩子们,他们在各行各业干得小有成就,经济上都很好,在社会上也有头有脸,丧事的排场不就是个说明吗?试看,大孝有自己的养殖场,二孝有自己的瓦厂,三孝是乡干,四孝是军干,五孝是建筑公司的老总,三个闺女也……
正当我要离去的时候,听到坟后有“汪汪”的叫声。我惊悚,更好奇,不由自主地绕到坟后,查看究竟。
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坟后的洞穴里探了出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哇,一窝狗崽。怎么会?我正要上前,一条大黄狗从草丛里蹿出来,拦住我,龇牙咧嘴地狂吠,似要把我撕碎了。大黄狗眉心上生有一簇花斑点,一条腿是瘸的。我好像在哪见过它,可不容我多想,它抖着瘸腿,向我扑来。显然,它以为我要伤害它的孩子们,它那母性的慈爱化作了凶猛和疯狂。
吓出一身冷汗的我只能落荒而逃。
后来,我去上坟的次数多了,渐渐与那窝狗崽熟悉了,它们竟然成了我的朋友,那条瘸腿的大黄狗会跑老远来接我,成了我的引路人。在这人迹罕至的荒路上,有它的陪伴,我不再寂寞。我每次都会给它和它的孩子们带点吃的喝的,它们的眼神温情而和顺,再也没有龇牙咧嘴的凶相,一时间我甚而怀疑它们曾经向我狂吠过,怀疑狗具有狂吠的天性。我不知道它们平时吃啥,但从它们精瘦的体型中,我知道它们生活得很艰难,很清苦。但它们依然不搬家,只蜷缩在强叔坟边的洞穴里。为什么?
十分纳闷的我回家之后坐立不安,还不自主地思考着这件怪事。但直觉让我肯定这一定与强叔有关。慢慢捋一捋强叔的生活,哦,我豁然开朗——大黄狗原来是强叔出殡那天逃跑的黄狗,它依强叔的坟打洞而穴居,那是不仅自己要守着主人,还要让子子孙孙都守着主人。我忽然愣住了,我不知道人间还有这样的奇事。你听说过守墓人,可你听说过守墓狗吗?
有一次,我跨过那条铺满荒草的小沟,去给强叔上坟,那条大黄狗竟然主动叼开钱囤里的石头,坐在我旁边,瞪瞪地看着我,不过那眼神一点儿也不凶狠,只有期盼和温顺。其他的狗崽们,也个个席地而坐,面对着纸钱燃起的火苗,瞪瞪地看着。等那纸钱的余烬完全熄灭,大黄狗又将叼在口中的石头稳稳地放进钱囤里,满眼充盈着兴奋和感激。
我激动不已,真想拥抱它,亲吻它。我知道,强叔的孩子们成家立业之后都搬了出去,只留下强叔一个人独守老吊楼。强叔在四十年的漫长鳏居中,养了很多茬狗崽,但在他生命的最后日月里,和他相依为命的是黑、黄两条狗崽,它们与强叔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它们就是他的手臂,他的眼睛,他的腿脚,他的护卫,当然也是他的家人。
又一个晴朗的清明节,没有雨纷纷的凄厉,我当然也没有欲断魂的感喟。我如期而至地来上坟,那条大黄狗似乎早已知晓我要来,领着狗群,远远地来接我,那阵式像列队欢迎贵宾。它们一一嗅了我的裤脚,舔了我的手背,折返,在我前面带路。
还没到坟前,我看到一股浓浓的烟尘升起,心里好不惊奇,脱口而出,这谁啊?
哦,一个白净的老太太来给强叔上坟。那老太太形容消瘦,头发全白,但梳得很平整,用发簪紧紧地笼住;衣服朴素,但很整洁。我隐在草丛里,看她把纸钱一叠一叠地折好,慢慢投入到火苗里。等纸钱快燃完时,她接着放入一粒粒硕大的纸元宝,最后擎上一棵摇钱树。这大黄狗坐在我旁边,并不狂吠,从草丛的缝隙中热切地看着老太太。等她烧完一切,大黄狗便跑过去用嘴叼起被她拿开的那块石头,稳稳地放到积满纸灰的钱囤中。老太太惊得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大黄狗坐在地上,泪眼汪汪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其他的狗崽也围了过去,蹲在坟地的四周,仰脸看着她。
一个踉踉跄跄的女人,一片荒无人烟的草地,一座孤寂单调的坟茔,一群静谧守望的野狗——构成了一副奇异的画面。
我诧异起来,不自主地咳了一声,惊得她连忙收好东西,转身就走。但她那急促的脚步让她的身形显得更加蹒跚,甚而成飘忽状。那群狗在大黄狗的带领下,跟在她后面,默默地把她送出很远。我当然也目送她很远,直到她蹒跚的背影消失殆尽。
尽管她不愿意给我面见,但我知道她是谁。
三
第二年,强叔坟冢的不远处又多了一处新坟,听说埋葬的是外村人。外村人怎么舍近求远来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栖身?我好奇地走近新坟,哟,那墓碑上的照片竟然是她——那个白净的老太太。
后来,我听说她死前把强叔给她的所有都退给了强叔的孩子们,洗雪了想贪强叔钱财的恶名。她的孩子们都支持她这样做,所以她走得很安详。
那以后,我发现那巴掌大的石块在逢年过节时总有人动,下面积攒的纸灰越来越厚。
我知道强叔现在不再孤单,他现在有我,有那个白净的女人,有那白净女人的孩子们。哦,当然,还有一群不离不弃的狗崽们。
(作者注:本文原创始发)
木春预祝社长新春快乐,万事如意!
祝新春快乐,万事如意!
木春谢谢你的指导和关注。
遥祝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