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苎麻(散文)
一提起苎麻,我的灵魂仿佛就闻到了一股来自故乡的芳菲之气。
苎麻,绑着一串串的故事。眼前,似有片片苎麻缀穗,串串花瓣跌落于掌心,都化作了浓浓的怀念。
一
每年,惊蛰的那一记春雷炸响,像天公提炼出的一颗灵丹,沉睡的草木和小生灵们,一个个打着哈欠,睁开惺忪的眼,迎接着春风春雨,春风春雨如母亲的手,温柔抚慰,一切该醒的都醒了,萌着芽,披着绿,绽着花,忙着“春事”。真是一幅“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的欣然景象。
苎麻,最古老的植物,哪肯错过机会,从远古的“诗经”里款款走来,不疾不徐,散布在我家乡的屋前房后,草坡岸道,田野圳边,甚至贫瘠的坡顶石缝里,都可破石而出,伸展着叶片,恣意着姿态,以匍匐之势占踞着,熏染着,让我们有了“喜看新抽麻”的惊喜,有了“麻叶层层苘叶光”的感慨。
其实,家乡的苎麻几千年前就入了诗人的视线,古人早已为我家乡谱写了诗句,诗曰:“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意思是,苎麻长啊长,延伸到谷中。叶儿茂苍苍,黄鹂飞栖灌木上,唧唧喳喳在欢唱。苎麻长啊长,延伸到谷中。叶儿茂苍苍,割煮织成布衣裳,高高兴兴穿身上。虽寥寥几笔,却是我的家乡最真实的写照。此时,我仿佛看见了“日出东南隅,女执懿筐”的采麻画面。
苎麻,因诗而美,还是诗因苎麻而生动?我不知。可我想炫耀诗经里的这首诗,因为我的先人是诗人,一个充满情趣的田园诗人,他记载了最初的农事。我曾经就背诵着这首诗,跑进苎麻地里,跌入真实的诗境里。国风伴着农事,那是醉人的歌,迷眼的画。
二
苎麻,浓缩了一段历史,一段用泪珠穿起的历史。你可知,苎麻曾经是我们村的救命之宝。
听村里老人讲过,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草根树皮被人们洗劫一空,最后连蟑螂、老鼠,甚至蛆虫、“观音土”都吃过,到处是万户萧疏,饿殍遍野的景象,就算没有饿死的人,也是皮包骨,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老人讲这段往事时,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神情显得凝重,目光呆滞,渐渐地爬上了一丝惨白。仿佛还陷落在那场灾荒中。看得出,这是一段人们不愿意去回首的往事。也许,只有真正经历过那场灾难的人才能体会那种绝望。当老人的眼神无意落在苎麻地里时,她那黯淡的眼神突然有了光泽,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与自豪,她指着苎麻说,我们村好在有这些苎麻……
我曾经并不是很喜欢苎麻,因为苎麻花并不好看,不要说没有牡丹的雍容华贵,没有玫瑰的妖娆,没有月季花的缤纷色彩。其实,它连朵儿都没有,就是素雅的一串一串挂在叶片间,估计百花册上都找不到它的名字。然而,就这样一株名不见经传的植物,以它那狂热的根脉和茂盛的茎叶,一茬又一茬,周而复始地维系着全村人的性命,温暖着整个乡邻的岁月。
望着老人那爬满皱纹的脸,那一瞬间的“阴转晴”,不难读懂苎麻当年在乡村里存在的意义究竟有多大。此时,我仿佛闻到了苎麻的幽香,看见了它的静美。
老人们说,苎麻的叶子泛幽香,朵儿就像小姑娘的眼睛,折一段,嫩嫩的,冒出了香香的汁儿,入口甜丝丝。艰苦的年代里,吃上一截苎麻,胜似天上走一回了。古书上说的“九州蚕麻”,麻就是苎麻,是与桑蚕并列的东西。蚕吐丝,麻织布,人们的有尊严的生活就是从“蚕麻”开始的,而且古时说的粗布,就是麻衣,苎麻是与老百姓生活最切近的植物。
谁说花草不懂人心?我觉得花草最温柔。至那以后,我每次走在静幽葱绿的苎麻地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多望几眼苎麻,心里产生无比的敬畏之心;从那以后也养成了与草木温柔相待,看山水溪流,赏花开落,让内心多了一份清喜浅欢。
一直以来,村里人保留着一种习俗,每年的清明时节,会摘下苎麻叶片和艾叶,洗净,切碎,拌上糯米粉做成“米果”,祭拜着天地神灵和先人。我想,那是淳朴的乡村人对日子的虔诚,也是对自然馈赠的感恩,更是对美好生活的祈愿。
苎麻,在我的乡邻眼中,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有用的植物了,可以说,是他们能够面对面表达情愫的对象,尽管苎麻不说话,可乡邻心中,苎麻上长着生存的故事。
三
我家樟本箱里,至今珍藏着一床手工编织的苎麻蚊帐。那是当年我出嫁时,爷爷奶奶送给我的嫁妆。我当时并不以为然,心想,什么年代了,还送我么土气的东西。
在后来读过关于“苎麻”文章才知,原来苎麻布料具有天然的抑菌、防螨、防止异味的功能,并且有“千年不烂软黄金”的盛誉。《木草经疏》也曾提到苎麻能解热凉血,有非常好的药用价值。更有诗句形容苎麻所织的纻丝为“麻衣如雪”,可以和丝绸媲美;“质如轻云色如银,制以为袍余作巾”,纻丝多用来制作官袍,这个诗句不知是不是同样也体现了“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的意思。我的爷爷奶奶生于民国,长于动乱的年代,无疑经历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吃过现代人无法想象的苦头,是否同样也有过种麻却无衣的难堪?
至于从麻杆上剥下麻皮,变成麻纤维,再把一根根麻纤维捻成一条条长长的麻纱,织成麻布,做成蚊帐,其中百般蹉跎,只有我爷爷奶奶那双搓麻织纱的手才能知晓了。从粗糙的麻变成了轻盈的纱,我懂得了“千辛万苦”的含义。
爷爷是高中语文教师,有过42年教龄。他平时话不多,眼睛深邃,对孩子不会有过多语言教条,只是默默地做着事情,他赠予我手工苎麻蚊帐,其含义,我得用一生的时间去体味啊。
想到这里,我打开了樟木箱,翻出了那带有浓郁香气的苎麻蚊帐,深情地抚摸着。这不是一床土气的蚊帐啊,这里凝聚着劳动人民的智慧,凝聚着爷爷奶奶的心血,也蓄满了爷爷奶奶对我的深意。
繁华总有底色,粗麻到轻纱,蝶变的是精巧的心思。记住这个蝶变,开启人生之旅,或许就是长辈赠与我苎麻蚊帐的本意吧。
四
苎麻在我生命中,为我沉淀了一个童话,一个冬天里也觉得温暖也有花香的童话。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脚上总有穿不完的花布鞋,有方口的,有圆口的,有系鞋带的,有安拉扣的。每双鞋面都绣着不同的花色,有“百鸟朝凤”,有“鸳鸯戏水”,有“清荷滚珠”……我每次穿到校园里,总能引来同学们羡慕的眼光,嘴里啧啧称赞,一个劲说我鞋子好看。每当那时,我总是很得意,心里像喝了蜂蜜,甜得很。我走路显得更加轻盈了,课间十分钟的毽子踢得老好,没人能及。我始终认为,是脚上鞋子的轻便合脚,练就了我踢毽子的“本领”。
从我记事起,总能看见外公从野外背回几捆苎麻,堆放在走廊里,绿绿的叶片儿,在阳光的抚摸下,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此时的外婆踮着脚从里屋出来了,脸上露出喜悦之情。在外婆眼里,她仿佛看见了一堆布匹,是一堆绣着各种花色的鞋子。
外婆忙开了,给苎麻去叶、剥皮、刮皮,留下如缥带的青皮,晾在门口的竹杆上。青皮经过阳光的照射,发生着“神奇”的变化,由青转为淡淡的黄,外婆看看这里,摸摸那里,时而把脸仰起,把眼神投向遥远的天际。看得出,外婆的心里在默默祈祷,祈祷着风雨晚些到来,别搅乱了精心晾晒的麻。是呀,还有什么比“乱如麻”更为难?当太阳偏西了,天边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苎麻纤维终于度过了“风平浪静”的一天。外婆哼着曲儿将苎麻纤维,一把一把收起团好,放在簸箕里。
那些日子,外婆坐在满是花开的庭院里,和自己钟爱的黄毛狗、金丝猫、一群鸡以及来去无踪的鸟,沐着清风,沉浸在院落里最丰富的风景里。身旁摆着一张木制的小方桌,上面安然地放着一本用苎麻线装订的牛皮纸本子,里面夹着大大小小各种款式的鞋样。当然,最显眼的是那一团团苎麻纤维,高高地堆在桌上,散发着植物天然的香气。
外婆将麻纤维用手指轻轻地梳成一缕缕细丝,然后放在大腿上,一点点捻成长长的麻线……做这种事情,有力道的掌握,指尖的拿捏配合,有一种说法叫“绩纱”。从“说文解字”上看“绩”,緝也。进一步解释,就是:继也,事也,業也,功也,成也。我们今天理解的,表示连续工作所产生的成绩,成了这个字的引申义,如“业绩、功绩、丰功伟绩”,都是“绩麻”二字衍生的意思。还有,人们通常说得“生活像一团麻,说不清,理还乱”,则是从绩麻劳动中体验到的特点,将其迁移来理解纠缠难分的情感。可见,把“麻”理成丝线,那是足够考验人的耐心和手脚的灵巧度的。可外婆就是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从青丝到白头,日子就这样从指间缓缓地划过。
麻线捻好,外婆“呼啦呼啦”地纳着“千层底”。我总是喜欢依偎在外婆的跟前,看着外婆低着头,一手拿着鞋底,一手捏着细针,翻来覆去地把弄着,有时用细针在头皮上摩擦几下,接着再纳千层底。几缕阳光从空中垂下,洒在门口的树梢上,筛成细碎的银光,斑斑驳驳跳跃在外婆的身上,脸上,画面是那样的优美、怡静与安然。几只小鸟儿叽叽喳喳落在了庭院处,歪着圆圆的脑袋儿,细听着“呼啦呼啦”的声音,久久不愿离去。我心想,难道鸟儿也觉得外婆纳鞋底的姿式优美,那“呼啦”的声音如天籁?
这种“呼啦”的声音悠悠长长,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诉说着日子的艰辛。不,我认为是在讲述着生活的平静与温馨,这些画面,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幸福与温馨,外婆纳千层底时,脸上明显写着清澈,写着安然,写着对家人的呵护。望着外婆,我感觉到一种贴近心灵的松弛情绪,一种来自内心的甜蜜与幸福。
苎麻成丝,成线,走过外婆的指间,穿过鞋底,这是农耕时代的美,我们这一代人,以及之后,再难见到这样的画面了。我希望用细腻的文字,记下苎麻的时光。
五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脖颈上一直戴着一根苎麻绳,外公为了哄我戴上,在上面还特意串上几颗“玻璃扣子”,外公称之为“珍珠”,还戏说,就喜欢看娃“披金戴银”。
小时候的我,体格虚弱,动不动就犯些小毛病,如耳朵发炎,口舌长疮,那是经常的事,这些小毛病,总是引起耳根下面,还有下腭部位的淋巴结肿大。每当这时,外婆总是领着来到厨房,一边忙着为我煮鸡蛋,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个妹崽,身体为何这么虚呢?吃了这么多的鸡蛋,怎么还在冒虚火……”外婆发泄着,念叨着,一边怪着外公,“这个糟老头子,肯定又想着喝酒去了,没有诚心‘求索’,这个淋巴结还在肿着。”
“求索”,是我们这一带民间的一种做法。就是某人身体上有了一些创伤,造成淋巴结肿大,那时乡村没有什么医疗设备,大多数靠民间草药师傅寻几付草药对付一下。我脖颈上的这根苎麻绳,就是外公“求索”而来的。
外婆看着我一口一口吃完鸡蛋,便拉着我去找在外面干活的外公。外公看见我们来了,连忙放下手头的活儿,领着我们回到家中,洗刷干净,外婆递上几缕苎麻丝,开始了郑重其事的祈祷。外公无比虔诚地在香案上点染了三炷香,烧上纸钱,嘴里念念有词。外婆领着我,双手合十,对着神灵无比敬畏地拜了三拜。外公把苎麻丝在碗里醮上“神水”,捻成细绳,每隔一小段打上一个小结。外公为了让我高高兴戴上这根从“神”那里求来的绳,特意叫外婆找来好看的“玻璃扣”串上,小心翼翼地系在了我的脖颈上。
外公外婆的心愿是,我戴上了这棵苎麻绳,就捆死了大鬼小鬼,大病小灾从此离我远去。老一代人,对于这些迷信的事儿,特别在意,宁可信其有。我曾想,为何单单拿苎麻的绳儿来锁住那些鬼神呢?其实,就是看好苎麻的韧性,这是一种生活韧性的崇拜,早就脱离了鬼神的范畴。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啊,只是人们借助一种假托,来表达一种精神罢了。外婆曾经捋着苎麻绳做捆绑的动作,笑得前仰后合,说,哪有啥神鬼的,我都不信,娃崽,年轻人更不信了。我说,外婆是拿鬼神开心是吧?外婆连忙笑,说就是就是。
现在的我们都知道,这是一种“病急乱投医”的做法。但不管怎么样,外公外婆对我的爱是真的,是最圣洁最伟大的,是最无私最深切的!这“三春晖”是我孱弱的“寸草心”也难以回报的。
我认为系在我脖颈上的这根苎麻绳是一挂亲情的藤蔓,不管我身在何方,它总是紧紧牵着我的手,护我周身;我认为也是一串挂在颈间的金钥匙,打开的是一扇扇幸福的门窗,是亲人的爱之索。
六
春秋更替,岁月轮回,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跟我讲故事的老人,都已相继离去。但他们的音容笑貌还在,总是在某个午夜走进我的梦中,化解着我的相思苦。
某日,我回到了故乡,亳不犹豫地挎上了篮子,来到了小溪边,河岸间,山坡上,捋下了一把把苎麻叶子,和着糯米粉,做了一顿丰盛的苎麻“米果”。我手端着米果,朝着故乡的方向深情地鞠了三躬。
苎麻,在我人生路上,让我永远携了一缕暖意,心,没有荒凉;苎麻,让我觉得世间万般的美景,抵不过故乡,世间的万般风情,抵不过乡愁牵绊。我坚信,天地在,故乡就在,回忆就在,美好就在,我的乡愁就在,我心灵深处的情感就有归宿。
苎麻,缠住了我的情思,绕千匝而不断,捋成丝还有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