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着出生，挣扎着成长，挣扎着繁衍出新的生命，又在挣扎中痛苦死亡。
　　 一个新生命从开始到离去，该经历着多少的苦痛。蒲公英乘着风轻轻出发，一个新的生命在风的吹拂下又开始了。它和着泥土，吮吸着大地的乳汁，挣扎着成长，然后繁衍出新的生命，最后在白雪皑皑的冬天悄然而去。播种，除草，施肥，再变为种子归入泥土，庄稼地里，河流就这样来来往往的循环流淌。集市上，你推着我，我挤着他，他之后又是他，人潮的河流里没有重复，也没有重来。
　　 我们见证着万物的生与死，看到过生命的无数次循环，即使面对生命的断流，也能坦然视之，因为那不是自己的河流体系。当我在产床上分娩出新的生命的时候，我知道身体该承受着怎样的疼痛；当父亲躺在病床上，承受不住疼痛的折磨，一个劲儿地叫着要安眠药解脱，我真切地感受到心灵的疼痛。当我一次次感受到疼痛的时候，我知道我的河流还在沽沽地流淌着，我努力地推动着他，直至像父亲一样承受生命即将枯竭的疼痛。
　　 疼痛，让我格外地留意脚下的每寸土地。我常常在担心，一脚落下去，是否会有生命在我的脚下断流或枯竭。我长在山里，迎着山巅的春风，闻着耳边的溪流，戏着村前的小河，与谷底的野花握手，与溪边的螃蟹和解，与河里的鱼儿同游。我曾贪婪地享受着它们的河流，从不曾考虑过它们的感受。正如我曾贪婪地享受着父母为我而壮大的河流，任他们推动着我向前流，又何曾发现源头渐渐变得弱小甚至是要枯竭了。
　　 在生命的上游，我看到父亲步履蹒跚，走不出一公里已站立艰难。我感受到父亲的生命即将断流，无数次在梦里挣扎哭泣，醒来，回家，看到父亲还平安健康地坐在火炉边打盹，所有的忧虑顿时烟消云散，然后又轻松愉快地向前奔流。
　　 父亲确实和以往不同，目光灰暗，反应迟钝，我话都还没说完他就昏昏欲睡。母亲对父亲的变化感到无奈，找了神婆、罗汉都说是“撞鬼”了，而且是个烈鬼。
　　 看着父亲疲倦地蜷缩在沙发一角打盹，我已经习以为常，可并不知道他正在以我想不到的速度枯竭。从上次摔跤到再次的跌倒，中间最多是两个多月的时间，他的生命形态让我心忧。呆滞的目光，慈祥的笑容不见了，飘飘的步伐像喝了酒的醉汉。吃饭时砸着嘴，打着嗝像傻了一般，可还是忘不了给人夹菜、加饭。叫嚷着让我们陪他打牌，整个过程忘记了慈祥的笑，一声不吭，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不出错。
　　 我害怕父亲在我的河流体系中断流，因为这世间还有谁能无怨无悔地推着我向前流？还记得，当在我躺在ICU病床上爬不起来的时候，就是父亲站在了我的身后，让我因为父亲那和蔼的笑容而与病魔战斗。就坚定一个信念，不能让父亲看到我生命的枯竭，我像勇士一样战斗。
　　 每次带父亲去检查，医生都交待，防止摔跤，可父亲除了打盹就没有闲着的时候。非要上房弄瓦，房后浇菜，结果，摔跤了，这次虽然没伤到骨头，养了一个月之后，走路就更不稳了。看着父亲用一根长长的带子捆着腰，带子的另一头系在房梁上，拉着带子起坐。我还大声地笑，这下，你该老老实实了吧。父亲就像一个犯错的孩子，慈祥笑着。我知道父亲的衰老，可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连笑都忘了？
　　 此后，跌跤，成了父亲的家常便饭。跌在沙发前，跌在床下，早上还好好的，中午就摔个仰面朝天，把母亲吓得手忙脚乱。四处请神婆，找罗汉，最终还是不能把缠着父亲的“恶鬼”赶走，父亲还是从马路摔到了河底。父亲胸椎骨折，脊椎骨折，4根肋骨骨折，肩胛骨折……母亲请罗汉抓不住的“恶鬼”终于浮出水面——父亲的脑袋里因为第一次的摔跤而造成脑出血，形成硬膜压迫了中枢神经。这个“恶鬼”总算被医生抓住，消灭了。
　　 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个劲儿地央求:你们兄妹商量一下，给我买点安眠药，送我回家，我疼得难受，活得够够的。我们的心刺痛。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直在与苦痛作斗。年轻挖煤头被吊瓶车撞伤，轨道车上卸载铁轨腿被摔伤，老屋土墙倒塌压伤了肺，板梨树上摔下折了肋骨。每次，父亲都不用多久就回到他热爱的土地上继续劳作。这次，要进手术室了，父亲还拉着我们的手，再次央求：治不好的了，你们送我回家吧！是怎样的疼痛，让父亲放弃了战斗？
　　 我曾答应表哥带父亲到罗平看花海，因为我的身体，我的孩子，我总在想，等等，再等等，等我恢复了，等心怡长大点，等婧怡高考完。我一定开着车，带上父亲去赴约。一年，两年，罗平的菜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可我，还是在等。安慰自己说，如果实在不行，那我们就去凉山看倒提壶的紫色花海，陪父亲在草地上打扑克。我们都知道，打扑克，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刻，他会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和我们一起耍赖。可现在，父亲拉着我那还没换牙的小女儿，怀疑地问：你说，外公还会好吗？
　　 从父亲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大伯的影子，暗黑的脸，无神的眼，呆滞的光。这是大伯去世前留给我的最后印象。尽管母亲觉得晦气，多次阻止，父亲还是偷偷到屋后埋葬爷爷、奶奶和大伯的山坡上去。我想，父亲一定是在每个无法入睡的夜晚，一遍遍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少年，思念着我那远去的爷爷、奶奶。躺在这张病床上，父亲一定还在睡梦中挥舞着锄头，垒砌着石头，平整着地头。背着箩，流着汗，好过医院的软床垫。
　　 无法下床的艰难，一次次的便秘，父亲拒绝进食。一次次地灌肠，一次次的床上大便，父亲的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地挑战。尽管我一再安慰，医生、护士的眼里只有病人，不会在乎你是否暴露了隐私，可父亲字典里写的终是“不雅”。
　　 直到父亲下床挪步，确定自己可以大小便，饭还可以自己喂在嘴里，眼神里才又有了灵光，面容才又有了慈祥。可那张本该睡三个月的床，说什么也不愿再躺。
　　 一次次的疼痛，终是知道了什么叫活着。我开始尝试着倾听自然的语言，感受它们内心的苦辣酸甜。闲暇里，把肥嘟嘟的多肉晒满窗前，让艳丽的牡丹迎风招展，大丽菊照样种上几株，再用各色的山茶装点冬天。换盆、浇水、施肥，一条条生命的河流在我的眼前循环。清晨的慢跑，黄昏的舞步，只为给自己最好地呵护。
　　 我会接过父亲的锄头，播种，除草，施肥，守护庄稼地里的绿色河流，让更多的生命因它繁衍、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