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敏思】彼岸之金色的山谷之一棵大大的小树
文/乞颜若风
顺子是我的毛根儿朋友,就是发小的意思。我俩从成都最破的小学城隍庙小学,一同念到成都最烂的中学一中。然后我考上了成都最好中学之一的四中。而勉力维持了八年的他回家跟他老汉儿打了锅盔。分手的时刻已然来临,我俩去大华照相馆拍了张两寸合影,他吁了口长气对我说:“哥老倌,我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啊!那个笔杆子捏起来硬是比擀面杖重得多哦!”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村上春树说,相逢的人会再相逢。故地重游,我不期而遇的第一个人是顺子,事后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小树那张拜伦似的窄脸和薄薄镜片后那双燃烧着热情而又略带忧郁和嘲讽神情的眸子,一切看似必然却又偶然,而命中注定的相逢又在哪里呢?我是不是有点分裂?
曾经有一段,我一望见小树用他那极富感情色彩的连珠炮似的语气跟人说话,就能在脑海中虚构出在大学社团的周末聚餐中,他端着杯老饮茶冒充马爹利对着一帮文学青年和文学女青年发表演说时的慷慨激昂。他是一个有感染力的人,他的文字和他的演讲一样,自带连珠炮似的节奏,感情丰沛,才气逼人。这样的人念图书馆专业真的是屈才,也许念政治学,做一个青年鼓动家对他而言更能够扬长避短。总之,小树的成功和我的深度迷失都只是早晚的事,我经常想。
而眼下却常是忧郁。
一间杂志社的生活对小树和我这样的家伙来说,是令人窒息的。特别对志在蓝色海洋的我来说,每天守着几张老面孔,带着袖套趴写字桌上往稿笺纸码字的日子,让我心里有一种被猫儿抓的感觉。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我常恨恨地想。工余,我报考了四川大学夜大学学习文学、哲学,又参加了司法部全国律师中心的首批函授。只要有空,我间天骑自行车去到猛追湾游泳池,玩儿命似地练习爬泳。这是所有泳姿中游速最快的一种。对落选的海军航空兵飞行员来说,游泳就算不能作为必备一种逃生技能,也是一种情感宣泄方式吧,我想。
在既不去上课也不去游泳的晚上,我就在寝室里将双脚垫高在椅子上做俯卧撑,我能一口气做120次以上,直到精疲力竭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大红漆的地板上。
每每这个时候,小树喜欢斜倚在床头,抱着他的破吉他,用瘦长的手指弹拨出忧伤或者欢快的曲子。我喜欢听他独奏《爱的罗曼司》,更喜欢他打着和弦用略带沙哑的嗓音演唱《啊朋友,再见》。每当他唱到“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再放上一束美丽的花……”我都能读出豪迈中发自他内心深处的那种忧伤。
小树的忧伤来自他对历史的兴趣,他的工作就是读书和管理书,因此很难说他的兴趣是来自读书还是他被书读。“史册斑斑血泪多!”小树说。“但斑斑血泪掩盖不了心灵的激情!”他说他愿意做一个人类精神的考古者,去发掘人们沉睡在心灵中的那种激情。他说这些话时,我正趴地板上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从我的视觉看他,感觉是一副长身子小脑袋的滑稽模样,就像后来那个早上,背对着初升的朝阳,在川医附院走廊地板上我看见的自己的那个样子。
而此时小树和我都还不知道,就在成都附近,在离我们“狗窝”不远的地方的地面下,果然深藏着一个被掩埋了3200年以上的文明。它的被发现被起获完全处于偶然,而破解这个文明的密钥全然无人知晓。自然,深藏在那些形制怪诞,貌似千里眼、顺风耳的面具后面的跟我们不大像一个妈所生的那些先民心灵深处的激情也需要发掘和考古。
要不咋说小树忒幸运呢,因为他看的那些古书和喜欢看古书,杂志社派他前往采访,而且跟进了整个三星堆文明前期考古发掘的全过程,并以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图文并茂地刊载了他采写的那篇后来轰动了海内外的发掘考古纪实。小树由此在圈内奠定了自己的名声。随后他一发不可收,根据自己的心灵考古,在考古发现的基础上,让思想插上想象的翅膀,演绎出了一部荡气回肠的长篇历史小说。其间家国天下、爱恨情仇,忠诚与背叛,善良与邪恶,盗墓与反盗墓,无间道与反无间无所不包,而跃然纸上的,乃是发自先民心灵的激情。小说甫一面世,好评如潮,一时竟然洛阳纸贵。跟着是改编舞台剧、音乐剧、电影电视连续剧,甚至还有人给画成了绘本。别看自媒体时代作家们一个个都焉儿不拉叽跟条病猫似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作家在我国可是曾经罕见地成为过聚光灯下令人瞩目的高收入群体。这样的好时代和好事,小树竟然都给赶上了。于是不久以后,小树辞去了杂志社的工作,用版税去杭州一个推窗能望见断桥残雪的地儿买了套房子,猫家里一心一意写小说去了。我估计,后来那房子升值了十倍怕都不止。
以后,红尘中不断有关于小树的隐约的耳语传来,诸如结婚,婚变,再结婚,又婚变等等。但这些八卦之外,更多地是小树写间谍题材上了瘾,什么古代的谍战、民国的谍战,抗战和解放战争中的谍战以及冷战中的谍战,他都写。当我们年轻时,生活总在远方和他处。这是年轻的小树当年常和年轻的我说的话。而间谍的生活常在远方和他处。我想这就是小树老写间谍的原因吧。
当然,这更是后话了。
那时小树常要我和他合练的一首当时流行的歌曲叫《小雨中的回忆》,习惯了歌曲和歌唱是献给领袖、英雄和劳动者的我,总是把握不好这些表现个人的小心情、小情绪的流行歌曲的调性。于是我总是在突然高出八度的“在没人的雨中更显得孤寂”那里唱爆。然后,忍俊不禁的小树常常会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笑声。
其实当时我俩更喜欢在深夜合着吉他的和弦放歌的,是一首叫做《迟到》的歌。歌中唱道:
“你到我身边
带着微笑
带来了我的烦恼
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
哦,她比你先到……”
歌曲本身没毛病,充满了正能量和道德的自律。但拿给我俩扯着嗓子嚎出来却变了味,充满了一种小男人的自得意满,自给自足。就跟哪个姑娘想变着法倒追我们这两个瓜娃子似的。
2021.2.8于成都浣花溪畔风-叶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