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情】吉水河畔(小说)
一
孟宗强一动不动地蹲在河边,仿若自家门前的石狮。
他干瘦的指头夹着烟,嘴里吐出一股股劣质烟味。一群麻雀聒噪着飞过头顶,拉下一坨屎,刚好落在他的指尖。他把烟叼在嘴上,手指在地上擦了擦,抬起头嘣出一句脏话,又把烟夹在指间……
孟宗强日复一日看着河里的日月星辰,还有天上的飞鸟流云。乡邻黑皮路过时,打趣地说:“你日也看,夜也看,难不成白天想看鱼儿跃上岸,夜里想看仙女下凡来洗澡?”
孟宗强默不作声,依旧像失了魂似的看着河。
河水缓缓地流淌着。这条河,发源于大别山西南端,流经鄂皖两省四县。因沿途雨量丰沛、水系发达而奔腾不息,故名“急水河”。它自西边流入,顺着古镇一直向东,在宗三庙脚下拐了个弯,转而向南逶迤蛇行,在华阳镇的华阳口处汇入长江。
古镇兴起于宋代,繁华于明清,民国时达到鼎盛,因“上有九姓渔户,下有八大芦商,中有盐旗典当”而被誉为“小南京”。因古镇的繁荣得益于通江达海的急水河,加之泥沙淤积后水流变得平缓,当地乡绅们为了取吉祥之兆,便将急水河改为了“吉水河”。古镇,因河而名,吉水古镇由此传开。
当年,孟宗强的爷爷孤身来到古镇时,吉水河里的船只一艘接着一艘,数都数不过来。周边三省八县的人流物流聚集于此,又在这里散开,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爷爷安下身后,开了家旅馆,钱赚得不多,生意倒挺红火。
有一年冬天,一个外地客商在轮船上遭遇打劫,随身财物被洗劫一空。下船后,已是深夜,他找了几家旅馆,均被告知客满。心灰意冷中走进爷爷开的旅馆,他跟爷爷说起了船上的经历,低着头问是否可以借宿一晚。爷爷听后,很是同情,说:“人都有不测,来者皆是客,不碍事,住吧!”又吩咐奶奶为客商下了一碗面条。
翌日,客商临行前,爷爷送上了盘缠。客商抹完眼泪,连声道谢着离去。
几年后,爷爷家的新宅落成。客商得知消息后,专程送来一对汉白玉石狮,说是能够镇宅辟邪,逢凶化吉。从此,这对石狮一直守护着孟家的宅院,注视着吉水河的起起落落……
二
日头像个火盆,火辣辣地烘烤着孟宗强裸露的双臂。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感觉饿得前胸快要贴上后背,掏出裂屏的手机,发觉已经十一点多了。于是,他回家挎上菜篮,经过东边的宗三庙,径直去牛头山上采野菜。
孟宗强埋头找寻着他的山珍,懒得去看惊飞的鸟雀,也不想听蚱蝉那单调的长鸣。小半天的工夫,就捡了半篮子野蘑菇。正准备回家时,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草丛里一只野兔正在咀嚼野果。心里暗喜,今天可以开开荤了。他想折一根枝条,或捡块石子,又怕惊跑兔子,索性脱下褂子,猛地扑了上去。
受惊的野兔,前腿一跳,后腿一蹬,仓皇逃窜。
送到嘴边的肉,岂能放弃?孟宗强起身拔腿就追。
野兔像出膛的炮弹,眨眼间落在灌木丛中的两座坟墓之间,不见了踪影。孟宗强顾不上喘气,深深地弯下腰,眼睛瞪得像牛蛋,在坟间来来回回地搜寻。
他找来找去,连野兔的气味都没嗅到。而血痕里已浸满臭汗,像撒了盐似的疼痛。呼吸总算顺畅了,可肚子饿成了一张皮。到嘴的野味溜了,他无比懊丧,瘫坐在坟间。他用褂子擦了擦脸,定睛一看,原来是爷爷奶奶的坟茔。他连滚带爬地来到坟头,“扑通”一声跪下,头磕得像鸡啄米。
孟宗强每次来到坟前,就会想起关于爷爷奶奶的传闻,就会不自觉地攥紧双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三
爷爷去世时,大大尚未记事,孟宗强自然没见过爷爷奶奶的样子。他听街坊们说,那年日本鬼子占领南京后逆江而上,很快就攻下了安庆。从此,吉水河里的船只一天比一天少。鬼子的暴行开始在乡间流传,人心惶惶,奶奶心里也越来越不安,她思考再三,决定带上三岁的儿子去娘家避难。出门前,反复叮嘱爷爷放警觉点,要留意老街周边的异常。
奶奶的娘家在山窝里,四周悬崖峭壁,中间一块不大的平地上住着几十户人家,仅有一条狭长的河谷与山外相通,进出都得靠摆渡,是一处天然的世外桃源。
在娘家住了几天,奶奶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爷爷,便把儿子托付给娘家人后,只身返回吉水镇。经过牛头山时,她发现了不少折断的树枝和倒地的灌木,地面有新的大片踩踏痕迹。她来到宗三庙前,看着吉水河,河里连个船影都没有,平静的水面泛着惨白的光。
奶奶觉得不对劲,急忙往家赶。推开院门,刚走进西厢房,就见爷爷拿着白布,正给一个穿着灰白色衣服的小伙包扎小腿。地上放着一只酒坛和一杆枪。
爷爷告诉她,天快亮时,牛头山那边的枪声响成一片,一听就知道是咱们的人跟鬼子打起来了。他便偷偷地去了牛头山下,看到这个受伤的小伙倒在路边,就把他背回了家。
奶奶看了看小伙,又看了看爷爷,叹口气说:“你只顾救人,也不看看身后。血印子从街上一直滴到咱家门口了,得赶紧处理!”
一听这话,小伙急了。他挣扎着站起身来,踮了踮脚尖,突然弯下腰,一把抓起枪就跑。还没跑出房门,就跌倒在地,白色的绑腿瞬间一片血红。奶奶赶忙过来,帮着爷爷扶起小伙。小伙急切地说:“你们快跑吧,我走不了了,不能连累你们。”
话音刚落,街上突然响起杂乱的惊叫声,“鬼子来了,快跑啊!”随后便是一阵“哒哒哒”的枪声。
爷爷打开院门,站在街口,循声望去,青石路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几个鬼子围着一个女人,撕扯着她的衣服,像发情的公狗,“唔唔”地叫着。
爷爷赶紧回屋,照着奶奶的吩咐,移开床前的脚踏板,让小伙缩在床底下,再把脚踏板归位。
奶奶清理着地上的血迹,“咣当”的撞门声震颤着宅院。鸣蝉噤声后,惊慌地飞走了;蜘蛛缩成一团,躲在网的一角。
鬼子冲进院子,叽里咕噜说着爷爷听不懂的鸟语。领头的鬼子用手指向爷爷,其余的几个鬼子便拿枪围了上去。随后又指了指两边,鬼子分成两队,将东西厢房的楼上楼下搜了个遍。
搜查无果,在鬼子头的带领下,直奔后边的正房。
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和鬼子淫邪的笑声,燃起爷爷心中的怒火。他不顾一切地冲向正房,背后枪声骤响。爷爷踉跄几步,倒在血泊中。
奶奶昏死过去,被一个鬼子扛在肩上。几个鬼子簇拥着,鬼唏鬼叫着“哟西哟西”。
当鬼子走到院子中间时,“啪——啪——啪”几声枪响,后面的鬼子应声倒地。鬼子先是乱成一团,随后转身卧倒,一阵凶狠的射击后,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奶奶,连同其他年轻的女性,还有一袋袋物资,被鬼子送上停靠在吉水河里的船。
硝烟散尽后,街坊们将爷爷和小伙的遗体安葬在牛头山上,而奶奶的坟茔只是一个衣帽冢,还是大大后来修建的。
四
孟宗强磕完头,将褂子披在身上,挎着半篮子野蘑菇,沿着原路往回走。
当他走到自家门口时,只见一个三十六、七岁的女子站在石狮前,旁边跟着一个小女孩,母女俩长得都很精致。
孟宗强拔起钉在母女身上的目光,觉得自己有些失态,难为情地转过身,掏出钥匙准备开门。那女子却跟了上来,问有没有房子租,声音清脆柔润。
孟宗强心里清楚,在镇上租房陪读的人越来越多,房子也就越来越难租了,但到老街来租房的只有她一个。他回过头,客气地说:“你去新街问问吧,那边房子多。”
女子脸上泛起了红晕,低声细气地说:“上午去新街问了,要么没房,要么太贵。老街没到的也就几户了,去过的不是不租,就是铁将军把门。孩子马上开学了,急人呐。”
孟宗强看着楚楚可怜的母女,暗自盘算着:如果出租,既能改善生活,又能解决母女租房问题,两全其美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只是孩子上学后,宅院里只剩一对孤男寡女,会被人家说闲话。
沉思片刻后,他突然开了窍,蹦出一个法子来。
他让女子先看房,看中了再谈租金。女子说只要租金能接受,有个地方住就行,她指着西厢房一楼问多少钱一年。
孟宗强不晓得这方面的行情,随口说道:“你给几多就几多吧。”
女子莞尔一笑,反问道:“真的呀,那就六百块一年?”
“行。”孟宗强爽快地答道。随即又补了一句,“租金逐月付清。”
女子打趣地说:“你能不能作主呀,要不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孟宗强听了这话,蓦地成了霜打的茄子,恨不得变成一条蚯蚓钻进土里。镇上谁不晓得他是孤家寡人一枚,如果不是当年发生了一些变故,他应该父母双全,家庭和睦。长得那么帅气,手艺又好,早就结婚生子,事业有成了。可这外来的女子并不知情,一句打趣的话让孟宗强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五
鬼子从水路入侵吉水镇后,在入江处便建了一道闸,阻拦过往船只通航。靠水吃水的古镇,开始褪去昔日的繁华,日渐萧条。
孟宗强的大大回到老街时,古镇已经陷入衰败。他只能靠做苦力维持生计,为此落下了一身的伤病。直到扛不住,才做了货郎客,靠两条腿走街串巷,挣点生活费。后来,大大又不得不改行。经过多年的闯荡,他炸得一手好油条,又打得一手好豆腐,生活总算有了起色。也是在那时,大大认识了孟宗强的妈妈。
婚后多年,孟宗强妈妈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她焦虑得坐卧不安。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不能生儿育女,就断了男人家的香火,有人会在背后嚼舌根。她劝过孟宗强的父亲重新娶个堂客,但孟宗强的大大始终不离不弃。
就在夫妻俩已打消了生孩子的念头时,孟宗强的妈妈却又奇迹般地怀上了。中年得子,夫妻俩喜极而泣。他们去牛头山上烧香,放了几卷万鞭,又到宗三庙里行了三叩九拜大礼。
小时候的孟宗强活泼可爱,很是招人喜欢,但对读书却不上进。上课时不是打瞌睡,就是看窗外。一到放学,同学们回家写作业,他总是撂下书包,去儒生家听说书,什么《隋唐演义》《三侠五义》《岳飞传》《杨家将》等等,倒是听得如痴如醉。他心中慢慢有了梦想,要练就一身功夫,像书中的侠客一样行走江湖,劫富济贫,除暴安良。为此,他经常跑到牛头山上,习拳法,练踢腿,身体锻炼得挺结实。
他的身手越来越好,书念得就不好意思说了。
那时候,升学升级都得考试,考不上的,要么留级,要么干脆歇学。孟宗强一级一级地留,五年级留了两年,小学上了十一年,还是没能考上初中。校长摸着他的头,笑道:“孟宗强同学啊,你小学毕业就可以回家讨亲啦。”眼看念书无望,大和妈一合计,让他回家子承父业,学炸油条打豆腐。
孟宗强除了念书木头木脑,其他方面倒显得挺灵光。他只看一遍炸油条的流程,便学会了揉粉,擀面,切条,入锅,翻动。油条炸得金黄金黄的,酥香松脆。学打豆腐,也就看了两遍,破豆,磨浆,煮浆,过滤,点卤,煎浆,压制,切块便烂熟于心。他打的豆腐,结实而富弹性,干爽不失白嫩,豆香盈鼻,闻而生津。于是,“油条孟”“豆腐强”的名号在镇上逐渐响亮起来。
出名后,他想独自扛起家庭的重担,让年过花甲的大和妈安享晚年,因为他明显感到大大孱弱的身躯越发佝偻了。而妈妈先前饱受长期不孕的折磨,后又经历中年得子的狂喜,一个人经常发笑。
正如大大自嘲时说的那样,他是天生劳碌命,手脚闲不住。尽管孟宗强让他歇息,但大大还是忙完这里忙那里。而妈妈就是个跟屁虫,大大去哪,她就跟到哪。
孟宗强不但油条炸得好,豆腐打得好,人长得也帅气。许多嫲嫲婶婶总爱跟他开玩笑,说要给他做媒,问他想不想要堂客暖被窝。他红着脸,不敢接话。他晓得,这些婆娘一旦疯起来,他是招架不住的。
有天早上,孟宗强正忙着炸油条,无意中抬起头,发现有个女孩远远地盯着他,而当两人的目光相撞时,她却又躲闪着,望向别处。
有意无意间,看着看着。时间久了,慢慢地,两人就好上了。女孩叫肖梅,她不是那种一见就让人倾心的女孩,但她能让人越看越觉得好看。唯一让孟宗强不中意的,就是她的屁股小。嫲嫲婶婶们都说,屁股大的女人会生伢。孟家已经是两代单传了,就是罚款,他也想多生几个。
晚上,两人在河边散步时,孟宗强趁着夜色,憋住气闭上眼,偷偷地摸了一把。只不过摸到了那细嫩酥软的手,他就有了娶她暖床的冲动。
第二天,他把摊子落在自家宅院门口,像出厩的马一般,向儒生家飞奔而去。
六
孟宗强的爷爷开旅馆时,儒生的大大已是大商人,跟江浙一带的商贾做起了盐生意。因为家境殷实,所以儒生家的宅院,规模最大,也最有气派。正房后边还有私家花园,园里种有奇花异木,建有亭台楼阁。
儒生比孟宗强的大大年长好几岁,喝过墨汁,是古镇上最有名望的一个。他擅长说书,精通琴棋书画,还懂一些医术。
孟宗强上学时,一到晚上就会发烧头痛。赤脚医生开了好多药,还打了针,都不见效。大大去了一趟儒生家,儒生开了几贴中药,煎水喝了几天就好了。从那以后,孟宗强打心底敬佩儒生,甚至把他视为华佗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