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树枝相处的时光，有静待花开的心动，花很漂亮，春季的鸟声和秋色里的虫鸣太动听了。鸟声啼啼，或婉转，或倏忽，或闲适，唤我唤山唤林？就想，这个时候也许自己可以去做个森林探险家了。这样一段文字摘自我年轻时候的日记。
　　 那时我就相信，鸟鸣有寓意，可能还有我们意想不到的发现。
　　
　　 一
　　 近几日，一早一晚都能听到远山传来啼鸣。这个啼鸣有些独特，并非一般的鸟鸣，有两个音阶连在一起，“利呃，利呃”，这个声音在预示在那个日子的到来，也就是放山人“红榔头节”的开始。红榔头，顾名思义是一棵草所结出的果实，在东北的山林里，顶着红榔头的草有不少，但是都不如山参那么珍贵，都不如棒槌那么出名。
　　 棒槌是东北林区对山参的俗称，顶着红榔头的山参是以一个富于传奇色彩的形象出现的人们的心目中的。一个穿着红肚兜的胖娃娃，头顶着参籽，手里拿着一棵人参，憨态可掬地招手致意。就是这个动人的形象，几乎就是东北大森林的形象代言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怀揣着这样一个梦想，走进东北大森林的。每个进入森林里的人，都想抱着一个胖墩墩的人参娃娃回家，可见一个生动的形象代言有多么大的感召力。
　　 红榔头市是放山人心目中的节日，意思是人参籽红了，到了一年之中最容易挖取人参的季节。红红的参籽在草丛之中是很醒目的，是很容易被发现的，往往这个时候，也是大货下山的时候。
　　 那个发出奇特叫声的鸟，与人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都叫它棒槌鸟。为什么叫它棒槌鸟呢？这是因为这种鸟有食用人参籽的习惯，有棒槌鸟鸣叫的地方，十有八九会有山参，上山挖参取宝的人是很信服这个说法的。另外，还有一个说法是，山参之所以繁衍不绝，很大程度上就是棒槌鸟的功劳。人参籽裹着一层果皮，只有被棒槌鸟吃到肚子里，再排泄出体外，掉到土里才能生长出人参。根据这一特性，参农们培育园参时，也要把人参籽用水泡发再发酵，来提高人参籽的出芽率。
　　 鸟对于播种，可能是最原始的行为，就像峭壁上的松树，那是鸟嘴衔来的一粒松籽恰巧遗落于此，或许就是一只鸟的粪便里的一粒没有被消化的种子。鸟对于森林，对于植物，可能存在的意义并非是环境，而是环境的创造者。
　　 棒槌鸟是一只非常神秘的鸟儿，东北林区挖参史可以说有上百年了，没有谁能够描述出棒槌鸟的真实面目的。许多放山的人都说没见过，或者说有见过，可是所描述的形象各异，好像是随着各人的口味而来，如此的莫衷一是，让人无所适从。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辨别棒槌鸟的叫声了。它的叫声基本都是从仲夏开始到初秋，这短短的几个月里，其他时候是听不到的。它一定是一只迁徙的鸟儿，是踏着参籽的红脉，从南方飞来的。
　　 我虽然没有见过棒槌鸟，却有一定的自信见过它。在山里行走了几十年，林中鸟几乎都参透了，怎么就差这么一只鸟吗？有人问起我来，我有些支吾，答不上来。我在想，那一只鸟从我的眼前飞过，不知名的情况下，怎么会有所辨识呢？说不上来是正常的啊！如果真的有人告诉我，这只鸟就是棒槌鸟，我一定会恍然大悟地醒悟过来，原来是它啊！
　　 夜里是伴着那一声声啼鸣入眠的，清幽的鸣叫把夜色推得好悠远啊，那个清丽的声音，仿佛把山谷的长度都丈量了出来，幽深而宁静得让人心醉。这一声声啼鸣并不尖利，平和而舒缓，像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把梦境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夜色之美在心间搭建出美好的框架，每一个夜都是让人期待的，那一声声的啼鸣，便又丈量起梦境的长度了。
　　 一枕鸟鸣进梦境，这是一个多么诗意的睡眠啊。人参的日子也是如此吧？不然人参怎么会长得那么可爱。没有联系的东西，一旦联系在一起，就不仅仅是惊奇了，而是新的世界的传奇。我看棒槌鸟，就这样，想擎在手指上，让棒槌鸟也做梦。
　　
　　 二
　　 晨雾浓重，像一块巨大的包袱皮，把山谷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清晨里的鸟鸣自是不少，可那一声清幽的啼鸣还是破空而至，来到我的枕畔。
　　 站在院子里，听那叫声似乎离得不远，就在前面的山岗上。这个位置是很确切的，我想象着山岗之上红艳艳一片，这啼鸣犹如那神奇的魔咒，唤醒了沉睡着的人参娃娃，那快乐的喧闹声，都听到了，还不赶快动身？人类最原始的想法，都是这么直来直去，脑子里的暗示在督导着伸出手去，便把想要的东西拿来。这片森林还在原始状态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很多。当人们懂得这个东西珍贵了，这个东西便少了起来。什么事情都是这样的极端，越来越少就是越珍贵的，越珍贵的也越来越不好找。我此时心动了，就好像看见那一声咒语，已经打开了一扇门，里面的宝物所散发出的光芒，让人眼花缭乱。
　　 那里有人参！我记得与他人在很多年前，在山脚下，为去哪一座山而争论不休。此时，山上的一声啼鸣参与进来，立刻便把争论平息。这是决定性的一票，让我们心甘情愿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一声鸟鸣，让我们寻梦前往。诗意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出现，是当时而来。
　　 这一声啼鸣就如同一声亲切的呼唤，唤醒了人体之内的感知，让人顿时感到身上充满了力量。这一声呼唤，让人热血沸腾，让人心潮澎湃，让人赶紧走出门，让人甚至都没有想法。人一激动，容易没有想法，像只蒙眼驴一样，一条道走到黑都走不出那个小圆圈。
　　 走在山路上，那个声音依旧热烈，我把耳朵支棱得足够长，恨不能伸到那只鸟的身边去。我也立刻做着方向修正，眼前的山坡有些陡，还没有路，我想都没想，就拐上去。
　　 这面山坡有许多裸露出来的山岩，从山岩上剥落下来的石渣滚落下来，上面鲜见野草。这里有树木分布，也是稀稀落落，长不高就开始分枝，一棵棵树都是弯弯曲曲，虬劲扭转，活脱脱的像一条条瘦龙，被饿成干瘪状，看着就觉得很惨。一棵棵树干上都长满了苔藓，像极了老人身上的斑，这般老态龙钟之态，让人更觉这里的生存艰难。
　　 这里会有棒槌吗？这个念头在脑子里闪动一下，立即又缩回去。我曾经与几位挖参人一起去放山，这是一个非常讲规矩的小团体，有些不合规矩的话是不许说的，像这样泄气的话，是要不得的，会遭到把头的指责和谩骂，甚至会因此给撵下山的。棒槌如同神一样的存在，是一个有灵气的宝。容不得一丝一毫的亵渎。每一位进山求宝的人，都要心怀虔诚，不妄为，不妄语，就如同一位全心全意的朝拜者。心诚则灵，用自己的行动去感动山神爷，才有可能取回宝贝。
　　 我好不容易爬上山坡，一条山脊向上斜插而去，好在地势改变了，也好走了许多。尽管累得呼呼直喘，依旧不敢怠慢，感官系统还是像一架打开了制导的雷达，极力地捕捉着每一点信息。那个声音没有了，它好像在跟我捉迷藏，突然静默起来。
　　 在一棵大山杨树上，有一对灰喜鹊在一唱一和。声音沙哑，却很响亮，只是因为近，才听得清晰。这个声音如果再离得远一些，就会听不清，绝对不是那个悠远的空音。有比较才知道声音也是分层次，分质量的，一个好声音的诞生，靠的是绝对的实力。
　　 喜鹊的声音似乎在暗示着什么。民间有着与喜事相联系的习惯，只是我们还没有找森林带给我们的喜事，或者说，这样的声音对于我们还是在捉迷藏。
　　
　　 三
　　 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体，才能创造出来这种声音的呢？灰喜鹊这样的鸟儿，在鸟类里算是大的，发出这样的声音，就需要有这样的身体才行。因此判断，棒槌鸟不是普普通通的小鸟。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不远处的云杉林中，传来几声清亮的敲击声，把我叫醒，很快，回应声传来。这是放山人在彼此联系着，上山前要约定好，便按照这个路数进行。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林木葱茏，枝叶稠密，根本就看不清什么。感觉到有人，却看不到，是必然的。
　　 叫山是放山人的主要联络方式，几个人在一起，会因为地势和山形的特点而走散。用手中的木棍敲击树干，进行联络。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期待能碰到他们。山林幽深，他们好像已经融入了其中一样，很小心地走动着，也始终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在一个小山包上，我发现了一个刚刚留下来的标记。这个标记叫“兆头”，是表示已经挖到了棒槌。留下这个兆头，是作为一个参照，也许附近会有没有出土的大货，转过年就出土了，寻到这个兆头后，再去寻找，就容易许多。
　　 这个兆头四四方方，树皮被剥去。上面留下的刻痕是有内容的，我还能够读懂。一棵四品叶，三个人。我转了一圈，很快发现了他们抬出货的土坑。地上有两个空酒瓶，还有一些鸡骨头，他们在这里举行了小型的庆祝仪式，可以想象，有酒有菜，场面简单却很热烈。
　　 放山是一项非常辛苦的活计。往往付出了许多辛苦，不一定能够得到回报。棒槌好像藏在非常神秘的地方，让人找不到。可是一旦发现它所在的位置，让人有些意外，这不是就在路边吗？为什么天天走都看不见呢？这时候才发觉，它若即若离，其实就在我们身边。经过艰难跋涉，历尽千辛万苦，踏遍了整个山头，谁想到它会生长在开始上山的地方呢？
　　 棒槌鸟的暗示是对的，不要对它的叫声产生怀疑。棒槌无处不在，它的叫声便无处不在。它的神秘，也在昭示着这片森林的神秘。这个叫声的存在，也在说明这座大山的神秘还将永远地延续下去，还会吸引无数的人，却探索这个秘密。于是，这个清丽的叫声，环绕着森林的上空，经久不散。
　　 我仿佛看见了这只快乐的精灵，飞在山谷的上空，在欢快地叫着，它所飞过的地方，都结满了红色的人参果。此时，我突然明白了，在这片山谷里飞翔的鸟儿，都是棒槌鸟啊，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它们的歌唱，它们羽翼下的森林，才历久弥新，熠熠生辉。
　　 如果，我们理解鸟的啼鸣本来就属于森林的存在，那我们就停止了思考。每一声里都藏着财富，鸟的叫声就是想使财富豁然开朗。
　　 我曾经遇到一个森林里的老把式，也叫老山林，他说，一个人，一座山，一草庐，一片枯草地，躺下看着一片云；喝一口茶，听一阵鸟声，过了一天梦想的生活。这是诗意的日子。要在日子里找到点什么，那就学会听辨鸟声。
　　 梦在鸟不空啼。
　　
　　 2021年2月26日首发江山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