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事婆婆妈妈的，有点俗。
　　 她累了，脾气不好。都老了，干不动了，一劳动就累，就烦，她就要叨叨。他也烦。
　　 也难为她，洗衣做饭，她要操劳一家老小的吃喝穿戴，一日三餐，四季换洗，没有个尽头。
　　 比如，昨日晚饭，他遛狗回来，她在厨房忙着，也因刚和外孙写作业的事喊过，外孙使性子，大喊大叫，她生气，一个不让管，一个管不了。
　　 他进门，她冲他喊：“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了，伺候你们一个个，上辈子欠你们的？！”灶台上一个炉头的锅里的水滚着，她喊他下玉米糁子：“挖上一勺，下锅，搅着！”说着，她递给他一个饭勺。抽油烟机嗡嗡作响，噼噼啪啪，她在另一个炉头上炒菜，大青椒炒鸡蛋，翻炒几下，铲出，装盘，回手在案板上开始揉面，要烙饼。他不紧不慢地把着勺搅着粥，粥翻滚着，泛着沫……
　　 粥一碗碗舀好了，菜端上来了，绿的青椒黄的炒蛋，腾着热气。餐桌上已经摆上了蒸香肠，红烧肘子，笋丝拌粉丝……一盘刚出锅的饼摆在盘里，黄焦里嫩，油亮亮的，葱油的香气诱着人的食欲。他平日最爱吃的……
　　 外边下着雨，都七点过了，女儿和女婿还在下班回家的路上。
　　 他默默地埋头往嘴里扒拉着粥……想着刚才她对他说的话，这不是一次两次了，赌气，并不去吃那些菜和饼。起身回他的房里。饿。忍了，吃闲饭，总不是滋味。
　　 她腰酸背痛，他曾劝她干不动就别硬撑着，她却说，趁能动帮帮孩子，他们都很忙，等躺下不能动了，还得靠孩子……
　　 但，每每一累，就冲他喊，嫌他不下厨房搭把手，说心理不平衡：“那不是你娃？！”她抱怨他懒。他真是懒，不想动，也干不动了。
　　 他自己懒，也就懒得麻烦人，他吃饭很简单，早餐常常是遛弯时在外买着吃，丰俭由心，甜咸随意，比如一碗馄饨或一碗肉丸胡辣汤……他睡的晚也就起的晚，也常常是早餐当做午餐，回来说一声“中午我不吃了”就去了书房。一天两顿，省得劳动别人。
　　 “不想和你过了！”她说。“我也不想和你过了！”他也说。柴米油盐，缝补浆洗，他和她也就为这些家务事时常拌嘴闹别扭。在家，她叨叨他：“几天不洗头了？一头的脑油味，走不到人跟前！”她已经给他放了一浴缸的热水。出门，她叨叨他：“你看你衣服穿得，前面鼓着后面撅着……窝囊的……”，她紧赶上来给他拉拉后襟，拍拍尘土。人们劝他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他给人讲，年轻时两口腻歪在一起，就如陕北民歌唱的那样“面对面坐着还想你。”现在呢，用她说他的话：“看见你就隔应。”隔应，轻了说讨厌，不舒服，重了说就是恶心，想吐。是爱情褪色了呢，还是审美疲劳了？他们谁也说不清楚，天凉了，再葱绿的叶子也是要黄的，老了老了，已经分居多年了，夫妻关系也就是一顿饭维系着，她喊他“吃饭了”，他应她“知道了”，可这碗饭吃得……岌岌可危。
　　 嗟来之食，不好下咽。
　　 夜间，他生闷气睡不着觉，想着，“天劳我以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干脆，出走，离开这个家，找个僻静的小地方，有山有水不冷不热的，租一间房，雇个洗衣做饭的女佣，花钱省心，不落抱怨，过一段一个人的耳根清净的想吃啥做啥的日子。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一辈子不长也不短，什么坎坷啊学业啊奋斗啊成功啊爱情啊家庭啊儿女啊，都成了故事，想想，还有一二十年的活头……他盘算着，每月六七千元的退休金也绰绰有余。趁还走得动，收拾几件冬夏衣服，几本喜读的闲书……一个拉杆箱，一张火车票。一辈子的储蓄都留给她吧，把身后的门轻轻关上，说走就走，青山幽幽，闲云野鹤，去过几天他想要的日子。“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身如浮木，心有沉香，物我两忘，悠然自得，然后……然后哪儿死了哪儿埋。“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天马行空，悠悠然，似乎，人已经在路上了……想着想着人就迷糊了……窗外的雨跌打着廊檐，声声催人犯困。
　　 他梦见了她，他梦见一个姑娘，扎着两只小辫，红色的小方格的确良衬衣翻着白领，朝他走来……羞涩的脸蛋，一低头的温柔，这不是五十年前的她吗？
　　 酣梦中，他被她推醒：“今天正月十五哩，还不早点起来收拾一下，买元宵看老爸去，换的衣服给你放这儿了，一天邋遢得……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天冷，把羊毛衫换上！一点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一天伺候着，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枕头旁，叠着整整齐齐的一身衣服，散发着樟木的清香气……他坐起身来，揉揉眼，痴呆，低着头一声不语。天色大白，夜里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2021。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