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元宵节祭祖(散文)
故乡的元霄节,早晨的汤圆必不可少,晚上的烟花灯火也使人留连,而我和父亲一起送灯上坟的往事更是难忘。
我小时候,一家人吃过元宵节午饭,父亲就忙着准备去祖坟送灯上坟的东西。
父亲将买好的火纸展平,用钱钻在上面一排排均匀的打上钱印,打钱印时既不遗漏,也不能残缺。父亲笑着认真地说:“这样才能保证烧给先人的钱是完整的。”
纸钱打好,父亲将它们一沓沓拨匀斜着折叠,火纸这样子才好烧。送灯的灯罩纸五颜六色,父亲将它们折好裁剪整齐,然后用面打的浆糊将灯罩子一个个粘起。插灯罩子的竹笺也是父亲剖了篾条仔细地削了竹尖,方便在坟前插入土里。还有就是蜡烛炮仗以及镰刀砍刀。坟地里年年长满杂树草丛,送灯上坟前必须将它们砍尽。
准备好这些,父亲才开始出发。我们家在1971年修鲢鱼山水库时搬迁,现在居住地距离祖坟有二十多公里,祖坟分散在三个地方。父亲要地走去,必须早早出发,翻山越岭,不能停歇,即便如此,赶到坟地天也黑了。父亲送灯上坟结束总要在大姑家歇一夜,第二天才能赶回来。对此,我很不理解,路这么远,父亲来回地走要一两天,这么辛苦劳累,年年如此,有何意义?
等我长大,元宵节陪父亲一起去送灯上坟,似乎明白了一些父亲的心思。
每次先去上坟老太爷的祖坟,在鲢鱼山乡土门村白果树湾,距离鲢鱼山水库非常近。我们赶到坟地,放下东西,父亲顾不上休息,就拿起刀开始砍树砍草。我在旁边帮忙,父亲一边干活一边说起家史:“这是嗯老太爷的坟,靠上边五世祖仲详公也埋在这里。咱们这一支是小五房,人丁不旺,没有多少人了。而且我们这房人寿命都短,很少有活过六十岁的。”
我笑说:“爸爸,你说的都是过去吧,那时贫穷,生活条件差,医疗条件也差,寿命普遍都短。”
父亲笑笑说:“也是,还是现在好,活七八十岁的人随处可见。”
父亲接着说:“坟前湾子里人都姓熊,和我们是老亲戚了。下面水库里就是我们以前的老家,叫龙潭河,整个龙河街都淹在水里。不是家搬远了,还常和这些亲戚走动呢。”
父亲每每说到这里时就会抬头望着水库方向出神。我也会顺着坡岭望下去,点点村落掩映在松柏相间的杂树丛中,群山环绕着茫茫水面,四野里鞭炮烟花声此起彼伏,水面却显得平静幽深,幽深得如同父亲的话语和眼神。父亲此时在想什么呢,这里长眠着他的亲人,脚下土地上曾经留下他数不清的印迹,而那一片泽国之下更是隐藏着多少父亲的忧伤欢乐,随着时光和人事变迁,这一切都成为遥远的回忆。父亲平日里为了家庭忙碌,不可能有时间来此,只有趁元宵节送灯上坟,才能过来凭祭先祖,拾起些思念与回忆。
父亲又悠悠地说:“刚刚搬迁那几年,许多人曾经想着偷偷搬回来,哪怕随便找个地方搭窝棚住,吃糠咽野菜也好,可是政策哪允许啊!有时过去的乡亲们见面聊着聊着就会止不住落泪!”
我问父亲:“修水库时搬迁的人那么多,肯定有优厚的政策,像三峡水库移民,政策多好。”
父亲说:“那时候哪讲什么条件,政府一声令下,大家响应号召就搬了!”
故土难离,所有的往事亲切而熟悉,空气中有父亲的声音,时光中有父亲的身影,这里有父亲半生的浓缩,也有千千万万与父亲一样搬迁游子的思乡之情,怎么诉说都难言尽。
杂树枯草砍完,父亲给每个坟头压纸,在每个坟前插上一排灯罩子,点上蜡烛。然后父亲开始给每个坟前烧一沓纸钱,我忙着跑去放炮。鞭炮声中,父亲庄严的在每个坟前作揖叩头,嘴里念念有词。那是父亲与逝去亲人的情感的交流,是埋藏在心底思念的一种倾诉。
每次老太爷老太两处坟扫祭完,往爷爷的坟地走时,天就已经很黑了。有明月时便是极好,天阴时父亲也不在意,并不着急,总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谈兴很浓,不停地对我说:“很早以前我们老萧家从江西迁到商城,有弟兄九个,逐渐繁衍生息,如今好几千人,在商城也算大户人家。我们的家谱堂号是’兰陵世泽,豫章家声’。族谱上考证我们也是帝王后裔,只是后代就成了农民,虽然平淡,可是家风很正,全都老实本分,没出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父亲娓娓道来,我认真的听着。世家之泽,五世而斩。家族兴衰之道如同四季轮回,每个家族都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但是其中颇多附会,不必较真。我更感兴趣的是通过父亲的讲述,让我找到一些父亲人生岁月的痕迹,感受许多人情事故,探究一些生命的密码。
爷爷的坟地旁,埋葬了许多萧姓祖先。父亲说:“阴阳先说这片祖坟是一管地,叫猛虎跳架,过去萧家祠堂就建在这里,可气派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每次在爷爷的坟前,父亲守坐在旁边,总是停留很久。灯罩子中有蜡烛歪倒了父亲赶忙扶起来,有蜡烛熄灭了父亲也会重新燃起。父亲是否希望通过这些亮光和陪伴让长眠地下的爷爷不再孤寂寒冷?红红绿绿的灯罩子的亮光照着父亲瘦小的身形,他的声音拉得很长,仿佛穿透时光:“可惜嗯爷嗯奶死的早,如果能活到现在,哪怕是一天,看看如今的生活多好!”
是啊,只有离别过才知生命的可贵,只有失去过才知珍惜。父亲平凡而坎坷的一生经历了多少世事沧桑,他的生命中关于爷爷奶奶的记忆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充满辛酸和苦难。爷爷三十六岁患肺痨去逝,奶奶迫于生计改嫁,五九年粮食关时也饿死了,尸体被人草草埋葬,父亲当时为了活命在外奔波,最后连奶奶葬在哪里都找不到了。前几年父亲为爷爷立碑,专门将爷爷和奶奶的名字刻在一起,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弥补一下心灵深处永远的伤痛。
父亲每次在爷爷的坟前守着灯罩子里面的蜡烛燃完,才恋恋不舍地离去。每到此时,四野里已一片寂静,偶尔响起零星的鞭炮声。父亲的心思,若爷爷奶奶在天之灵有知,必定领会。
这些和父亲一起送灯上坟的往事,随时光渐行渐远。故乡送灯上坟的风俗习惯依然不变,只是形式上简便许多,冥界似乎也在与时俱进。火纸不再用钱钻打了,也不再一沓沓折叠,直接成捆成捆地燃烧。还有替代火纸的一捆捆冥币更加方便。纸灯罩子和蜡烛早已不用,代替的是上电池的塑料灯。
父亲读过许多书,对于鬼神一直持客观态度,然而对于送灯上坟祭祖却十分虔诚。我曾问起父亲对这些风俗习惯的看法,父亲说:“对于祖宗的祭奠与怀念是人伦和孝道,并不是迷信。”
只是这两年,受疫情和环保影响,严禁燃放烟花爆竹,严禁送灯上坟。对于这些,父亲倒是显得很平淡,不以为然地说:“不让送灯上坟便不送,孝行在心,不在于形式,什么事情都要结合实际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