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我的极品水果(散文)
一
管护站周边的沟谷里,挤满许许多多的树,它们就喜欢在一起抱团,像拆不开,捶不散的铁笼子一般坚固。这里的各项生存指标优厚,用寸土寸金来形容是不为过的,是树们削尖脑袋都想往里插的地方。这里水土丰美,一旦争取到,此生将衣食无忧。世间万物存在着的共性,在这方面有着出奇的相似。
谋求极端的生活,无非是一种追求,而在树的身上体现出来,显得很平淡。扎根在土地里,就是生活,就是一生。谁有偏颇的想法,是没办法纠正的,世间万物不一定都有语言可以去论述。生存往往是一种色彩,是一种精神,是一种境界,这种意境非人类所能做到,但人类可以不停止地思考,这就是树存在的哲学意义。
山里成熟最早的野果子是山杏,在六月初就早早能吃到了。在西山上,有几棵山杏树,春天来到,一树的白花在那里招摇不了几天,就会销声匿迹,被绿海吞没。说被吞没还是不对的,应当是潜伏,它们一个个就像英雄邱少云那样,悄无声息地在树丛中间,隐没自己,淡化自己,甚至连它都忘记了自己的存在,都为了一个新生。
它们像一片云一样,在山岭上歇歇脚片刻,就又飘走了,似乎什么都没留下。其实不然,花不在了,树还在那里,跑了和尚是跑不了庙的,那棵树就像一个闪光点,永久地留在了那里。
果子成熟了,便听见叫卖声在街衢间响起,我听见的却是可以去采摘的消息,这是在告诉我,山上的果子也成熟了。人们掏钱去购买时,我胸有成竹地走向山野,去寻觅一个劳而获的情趣。
西山的山势陡峭,巉岩崔嵬,怪石林立,土壤也贫瘠。山杏树就喜欢这样的环境,为这样的环境而生。它喜欢这一口,跟我一样,也喜欢这一口,就不能走寻常路,就得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山坡上有一处高大威猛的山崖,离很远就可以看见,它的旁边就有一棵山杏树。这座山崖是一个定位的标志,朝着它所在的方向去,一定能找到那棵山杏树。
我在很小的时候,便显现出超乎寻常的辨别方向的能力,有很大程度在于自身的留心观察。很多人好像并不在意这些,不善于去牢记一些有特征的标志,走过路过就忘记了。山里经常发生“抹嗒山”的事情,我还曾经加入过进山寻人的队伍。那些抹嗒山的地方,虽有些山重水复,在我的眼里太过稀松平常,还会很纳闷,这样的地方也能抹嗒山?
这棵树很快就找到了。这是一棵不是很高大的树,这样的生存环境,让整棵树的树形曲曲弯弯,拐拐扭扭,却很稳固扎实。树根粗壮,牢牢地抓住岩石,依山势而走,顺势得势,虬劲有力。树上面所结的杏子,黄里透红,甜糯香醇。虽然不是很多,却足够我饱餐一顿。吃得肚子饱了,还往衣兜里摘了不少,带回家给母亲吃。
我站在树上,仔细往别处看看,想进一步扩大战果,却再也看不见别的杏树了。山势茫茫,一派葱茏,它们潜伏得足够隐秘,实在无法发现,也只能作罢。
把杏子给母亲吃的时候,她狐疑地愣了片刻。街上有叫卖的,她还没舍得去买呢,母亲说,那个售卖的人很贪心,售价不低。我却觉得那个价格再高一些都是可以接受的,去山上采摘不易,让我知道价值所在,一点儿都不虚。
母亲衣兜里的钱是有数的,她察觉到没有什么损失时,还是很认真地追问几句。我谎称捡了一些废铁去卖,换的钱来买杏,才让她放心地吃起来。我兜里的杏子都拿给她,却不敢把真相和盘托出,怕她看见那陡峭的山崖,会吓得魂飞魄散。
我那么小就敢去爬那么陡峭的山,至今想来都不觉得惊悚,山里长大的孩子,与大山有相融的灵气,手脚触摸的山体的那一刻,就已经融入其中了。
是为了孝敬母亲?还是小孩子无法顾忌?这些都说不清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段日子,非常精彩,我让母亲因山果子也杏子而笑过,她喊道,有点儿酸?我明白,再怎么算,在母亲的口中心底,都是甜蜜的。
二
七月的时候,稠李开始变得乌黑,小小的果,透着一股清香,甜滋滋的味道入心啊。我们喜欢叫它“臭李子”,并不是因为它真的臭。在山野里这种树是很多的,并且树形高大,果实也多,在合适的时节里,来不及去吃,就会因几场风雨,尽数被摇落到树下。一层黑压压的果子,腐烂了也是香甜的味道,我在想,它的臭是因为多,是因为无人问津?
那年稠李熟了,我突发奇想,带了一个铝饭盒。我记得那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考试第一次考得不错,得到了母亲的奖励。那个奖励是什么呢?我记得是几块“大白兔”奶糖。她的儿子学习进步了,让她心里高兴,买几块糖是很正常的,却也是很奢侈的。我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恩宠,几块糖就甜到心里去了。母亲大字不识一个,深深地懂得文化知识的重要性,我的学习成绩是很被她看中的,也点燃了她心中的那份热望,家族的兴旺还不仅仅停留在家庭人员的健康构成上,质量上的飞跃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顽性依旧,学习的热望没有采摘果子那么强烈,趁她一愣神的工夫,我便偷偷跑出来。此时,我已经闻到了空气里飘散的味道,那股清香的味道,让我更清神醒脑。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顺手捎走一个铝饭盒,想着给她捎带回来一些,一起都甜甜嘴。
甜润的滋味,是最让人心悦诚服的,它能让人思维活跃,智力爆棚。我想让母亲甜甜嘴,就不会去追究我的小心思,不会为我的顽性所累。我是这么想的,事情的发展也如愿顺利。只是,我在树上用很短的时间填满了肚子,再装满了饭盒,准备下树回家时,却发现了一个大麻烦。
爬树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树枝上居然有一颗“炸弹”呢?一个蜂巢挂在那里。也许是上树的时候,我过于灵巧,没有多大的震动,并没有惊动毒蜂。上树了,摘取果子难免摇晃树枝,蜂巢便晃动了起来,毒蜂纷纷倾巢而出。我在树尖上,听到了“嗡嗡”声,才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蜂巢就在树下,它们暂时没发现我,是我离得还比较远。这不等于不能发现我,要下树就要经过蜂巢,势必会被它们发现。这可怎么办,树很高啊,有四五米高呢,直接跳下去是不可能的,闹不好还可能崴脚或者跌伤,有众多的不确定因素在里面。没办法,只能在树上等,等毒蜂回巢,才能下树。本以为可以快速完成的事情,这么一拖拉,一个来回,一小时便过去了。我抱着树干,欲哭无泪。
我着急,蜂子不着急,飞来飞去的,不耗油,不耗力,轻盈得很。我一步步地往下蹭,身体贴着树干。这只饭盒成了累赘,一只手还得顾及它,另一只手就显得势单力薄。上树的猴子灵巧得很,那是手脚并用啊!我没有猴子那么灵活,还闲着一只手用不上,一切便大打折扣。
我出溜下树,立即被蜂子追击,脑门上还是挨了一针。我顾不上这些,快速地往家里跑。
母亲早在家门口等候着。她无语地看着我,眼里射出的光芒,让我无地自容。我小心地把饭盒递过去,她看看,蠕动着嘴,摆摆手,先自苦起脸来,还没吃一颗,就被酸到了。我从她的身边经过时,看见她的眼里流下了一滴清泪,不由地心里一动。
我没有想到母亲对我的期望这么大,她脸上的那滴泪流到了我的心里。事后多年,我在她的坟前,向她汇报时,就想到了那滴泪。我没有亲自去完成她的所愿,却把她的孙子推送到博士学位上,算不算是我的成就呢?
这种横跨年代的逻辑,母亲最懂得,与岁月的母亲一样,她的眼光从来都是遥远的,就是隔着几代,也看得见。
三
进入九月,树丛中的一种野果子进入了成熟期,枝头挂满果实,红彤彤的。作为一种结果子的树,它每年都有这样的产量,是不容易做到的。这种果子叫“山丁子”,这个名字很多人不知道,都知道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糖李子”。
山丁子是蔷薇科苹果属的植物,所结出的果实并不大,有着一个长长的果柄,一撮有五六个之多,红艳艳的样子,很像参草上面的红榔头。这一撮一撮的小野果,并不好吃,又酸又涩,吃上几个,舌头就有些发木了。这种果实怎么能跟“糖”发生关系呢?会让人觉得有名无实,虚张声势。
其实,这种果子所制造出来的声势,还是很出奇的,说起来至今都觉得有趣。每个人的生活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标,没有方向和目标的生活,不可谓不是生活,只是没有发现其中的趣味而已。
我记得外甥很小的时候,就来到了我家,那时候他还很小,每天要给他煮羊奶喝。家里有白糖,把白糖兑到羊奶里。外甥的到来,家里便饲养了一只母羊。母羊有一只小羊羔,我很喜欢它,蹦蹦跳跳,真可爱啊!外甥的到来,在与它争食,我经常把它搂在怀里,不让它去拱母羊的奶。它就“咩咩”地叫,很惨的样子,让人心生恻隐。
家里有白糖,不是很多,是姐姐拿来的。白糖是不容易见到的,那时候是奢侈品,很珍贵的。我对白糖的感觉是无限美妙的,那份甜润让我觉得是世间最美的东西。因为稀少便觉得珍贵,有一次,我从一个小伙伴那里,尝到了这种美味。
那是在锅里蒸过的山丁子,本来通红的果子,已经变得不红不黄。这不红不黄是什么颜色呢?是一种中间色?人生看似到了年岁就算成熟,其实,多半都是这样的中间色,我们在青涩与成熟之间,就有期待,就有遐想。
那颗果子,已经不酸不涩,那蒸出的水里,已经放进去了白糖,才让那果子里的野性,变得柔顺了,乖巧了,驯服了。后来,我吃到水果罐头时,才知道就是这个玻璃罐子里的味道。
我拿定了主意,去采来一些山丁子,进行如法炮制。我和外甥都分享一些,各得其所,这个味道啊,他不知道记得不记得了,这个味道是不是进入到他的心里。他小时候没有吃过什么苦,那是因为那份苦已经被别人给承担了。尽管我们俩相差岁数不大,仅仅只有七岁,我却觉得相差了很多。
我觉得我的年龄是用苦水泡大的,所以啊,十分苦里有一分甜,就让我已经很满足,很享受了。以至于当我充分地享受到甜润的时候,却觉得非常不适应,无时不刻地怀念起曾经的那份苦来。
那天,外甥给我打电话,说哪天来看我。此时,正是山丁子红了的时候。我便想着摘一些,放些糖,再蒸一下,让他尝一尝,给他讲讲“糖李子”的故事,只是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听?这样的极品水果,他愿意不愿意接受呢?
极品,不一定有多么高级,但一定是非常精致的。那些野果子,无论是酸还是甜,涩还是苦,都珍藏着我们的人生滋味,有故事,有让我们无法忘记的细节。这些极品的野果子,在超市,在免税店,在什么样高级的地方,都买不到,而是藏在我所经历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