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枪响之后(征文·小说)
一
飘大雪了,白茫茫延伸到天山脚下,盖住了乌尔苏。要不是偶尔几声狗吠,缕缕炊烟缓缓飘起,谁也不会发现这里散住着几户人家。
谁也说不清楚,小小的村落乌尔苏竟然杂居着好几个民族。村子背靠天山,深邃静匿,古老朴拙。冬天,整个村落,家家低矮的椎形屋顶上覆盖着厚重的积雪,使得这些旷野中的房屋更显得平凡渺小。淹没在大雪中的房屋成了一个个雪堆,像童话故事里的蘑菇街。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村里野狼野猪常出没,毁坏庄稼,咬死牲畜。武夫出身的张兆武是村长,自然也是打狼队的队长。他自称,他爷爷曾是马步芳部队里的团长。进山打狼的村民使用的武器都是自制弓箭和铁夹子,也有使土枪的,子弹射出后,成扇形散开。这种铁弹子,扩散面大,杀伤率极高。这猎枪,有一个恐怖的名字,叫沙枪。后来地方武装部征缴枪支,火药,雷管等危险品,交公库存。野生动物也逐渐列入法律保护,打猎被禁止,慢慢地人们都把打猎这桩事给忘了。
张兆武家几代单传,给宝娃取名斌。特别是奶奶,只要听宝娃说要星星,马上让他爸去摘去。
宝娃写完作业,和同学去地窖里玩躲猫猫,不经意看见了沙枪,为了炫耀,宝娃端起枪爬出地窖。同学们纷纷围拢过来,宝娃立刻命令他们站成两排,跟自己好的是八路军,相反则是鬼子,然后八路军开始追杀鬼子,直到天黑才散。宝娃扛着沙枪得意洋洋进家,迎面看见爹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随即抡起大巴掌一通烂打,嘴里还骂,鬼碎崽,给老子闯祸啊。说着揪着宝娃耳朵把他扯进屋里,宝娃疼得泪都不敢往出流,想喊奶奶,却喊不出来。他不明白爹为什么这么恶狠狠地打他。一会儿的功夫,他爹从外面回来了,说,枪没了,我把枪砸碎扔冰河里了,从此老张家再不许说枪的事了。
二
1976年国庆节那天,张宝娃迎娶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叫香草。这媳妇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宝娃喜得笑容僵持在脸上,眼珠盯在香草的脸蛋儿上都不会转了。
村长一家人总算了了一桩心事,只等着抱大胖孙子了。张宝娃还真有本事,两个月就让香草有了身孕。喜得奶奶眼睛眯成一条缝,只呼老张家祖坟冒青烟了。婆婆像供菩萨似的一日三请安,问儿媳妇儿想吃啥,只要能说出来名,保管叫宝娃给弄来。香草在家娇养惯了,那不吃这不吃的,这妊娠期一反应,吃啥都吐,眼看着人越来越瘦,婆婆急得火燎眉毛找她婆婆商量。
婆婆微启豁牙子的嘴,像气球漏气般地说道,怀男娃不容易坐胎,就是坐住了,见点红也很正常。婆婆的话让宝娃他娘有了主心骨,忙颠颠地去找医生。医生说得文邹邹的,大致也是这个意思。
一场大雨过后,香草呕吐时偏又见了红,吓得直哭直叫。一家人赶紧用车把香草送到乡医院。医生说:得赶紧补充营养,滴营养液对胎儿不利。
香草娘看着女儿黄皮寡瘦顿时大呼小叫起来,她胖得像个羊脂球,说出的话却像一台寒冬里的空调。宝娃就像置身于冰窖里,浑身上下都感到凉飕飕的,忙耷拉下脑袋听丈母娘吩咐。只听丈母娘尖着嗓子吼:雪鸡!难道你们家不知道雪鸡是大补吗?赶紧去找两只来。张宝娃一溜烟出去,可好几天了,一只雪鸡也没找到,他,知道雪鸡是国家二级保护的珍禽,谁敢公开买卖?他买了两只大个的乌鸡,回家跟香草商量。香草转过身去,用被捂住头喊,我就要喝雪鸡汤!我就要喝雪鸡汤!喊着还直蹬腿。宝娃没凑跟前哀求,求着求着,香草就没动静了。宝娃掀开被一看,一下子像冰雕似的呆住了,只见香草汪着泪水,咕咚掉下来一颗,接着又有泪水汪出来,咕咚又掉下一颗来。宝娃心疼得什么似的,直转磨磨直搓手,长叹一声短叹一声,猛一跺脚,冲出门去。
转悠了一天,还是无果,急得宝娃抓耳挠腮,突然他想起家里那杆沙枪,如果在的话,去后山还不取两只回来。只是不知道爹到底扔还是没扔?
宝娃立刻进屋找爹问。张兆武比宝娃还明白呢,听完忙劝:早就立法了,别犯傻,唯有傻子才跟法律作对。宝娃还是不甘,又提那枪。张兆武突然翻脸,大骂,闭上你的嘴!不是告诉你一千遍了吗?我早就毁了!
爹,我是怕有人揪住咱家小辫子不放。
不能,爹心里有数。
一听这话,宝娃心里有底了,那枪肯定还在。
夜里,张兆武蹲在炕头上,吧唧,吧唧,不停地抽着足能呛倒一头驴的老旱烟,许久之后,他提起马灯悄悄走出屋子。
这边屋里宝娃留着心呢,他似睡非睡地就听到爹那边房门发出的响动,他一轱辘探起身来,透过木板门缝隙隐约见晃动的人影,见爹右手里提着马灯,左手拿把火炉勾子,径直向马厩走去。宝娃心里一惊,心想,爹肯定是看他的沙枪去了,原来这么多年,这稀罕物就藏在马厩里的。他急忙披上棉衣趿拉着拖鞋,按耐住心里的兴奋,蹑手蹑脚向马厩靠过去,他想看看,爹把枪藏到马厩里的哪个旮旯里。
他把身子隐在马厩门框边上,伸长脖子向里张望。爹弯腰把马槽东头的几个破箩筐扔开,扒开下面几个破麻袋,双手不停刨来刨去,接着又见用火炉勾子,勾起一大块青石板,然后提起马灯一照,就见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这时他爹跪在地上,撅起屁股探下身子,把右胳膊伸进去,从地洞里慢慢抽出一根像木头橛子一样的东西。宝娃睁大眼睛,看爹一层又一层地剥去裹着的油布。随着几层油布打开,枪管,枪柄,都露出来了,哦,还有一包什么东西,他爹从洞里捞出来,他想,肯定是沙弹子了。
宝娃心里一阵狂喜,忙捂住差点叫出声的嘴,不自觉脚底下踩出点微弱的响声。只见他爹忽地停住抚摸枪栓的手,竖起耳朵,机警地四下望望,连忙把枪裹好放回原处。站起来伸长脖颈,狗都没叫一声,又瞅瞅儿子房里没有一丝亮光,他自语道:难道自己老了,听岔了。他哪里知道是他的宝贝儿子,这会儿早轻手轻脚摸回屋自顾睡去了。
宝娃兴奋啊,怎么能睡得着,他约摸觉得他爹睡熟了,翻身下床抓起床头的手电筒和一个大帆布包,径直向马厩里奔去。
他很快挖出枪,和一大包沙弹子。枪柄与枪膛都上了黄油,被棉布紧裹着,擦去黄油之后它们锃亮如初。宝娃喜欢得不得了,他知道男人喜欢玩枪,就像女人喜欢布娃娃一样。宝娃心里一阵窃喜,有了枪什么都好办。
天一亮,宝娃去找到同村的蒙古族好朋友牧仁。
牧仁听了宝娃讲述,心里暗喜,说,可以,我带你打雪鸡,我要打狼,我要狼髀骨和狼牙。我儿子到成人礼的年龄了,明年那达慕大会上我要送儿子一个特别的礼物。宝娃知道,自古少数民族超喜欢的极品吊坠佩饰就是狼牙,狼髀石,说白了就是狼后腿上的髀骨,它是一种独特的装饰品。狼牙吊坠可以辟邪,粗犷豪放,给佩带者增添一种野性的魅力,是原始的呼唤,同时也是坚强勇敢的像征。宝娃没有再多想,问,打狼,你要打狼?对,我要打狼。宝娃心里咯噔一下,这可玩大了,不行啊。咋不行,你怕啥?你家有枪,这个事情我知道了,但,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吧,我们去野狼谷,那里雪鸡满山都是,你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你从后山背回来。宝娃心沉了一下,打狼可不是开玩笑的啊!牧仁看出宝娃心发怵了,心想,你不去也得去。就说,现在正在严打,你们家还藏有枪?你的达达不亏是村干部啊?你干,还是不干?你自己看着办吧,你想想,你老婆肚子里的儿子你要不要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看把你吓得,儿子娃娃一点儿胆子没有啊?你们汉族人有一句话说:伸头一刀子,缩头也一刀子嘛,你害怕啥嘛?宝娃听牧仁这话,惊出一脑门子冷汗来,心想完了,这是被拿住把柄了。这事不干也得干了,心想,我这算是与狼共舞吧。张宝娃抬手擦一把头上的虚汗说,好吧,不过咱们可说好了,不管能不能打着狼你都要守口如瓶,枪的事绝对不能泄露出去,要是说出去半个字,我们两个都坐大牢。牧仁拍着宝娃的肩膀说,放心吧,兄弟,我们是一个缰绳上的马,谁也跑不掉了,我懂呢,我向神山发誓,绝不食言。
三
天山脚下腊月的天依然是寒风彻骨,早饭过后天突然下起了大雪,大雪一下子把村庄弄得圆鼓噜嘟的,一片白亮。夜暮降临,风停了,雪住了,子夜月明如镜。地是白的地,万籁俱静,世界干干净净,宇宙一尘不染。
乌尔苏村子在雪光和阒寂中会让人产生白夜的错觉。宝娃听到牧仁在屋后学了两声狗叫。宝娃心口一阵慌乱,不知道怎么的,他倒有几分犹豫起来,回头再看看熟睡的媳妇儿,心疼又无奈地心想,媳妇儿,我这次去后山多打几只雪鸡回来,好好给你补补身子,就这一次我豁出去了。
又是两声狗叫,他知道必须出去了。但宝娃还是有些紧张,他拖出藏在床底下的背包悄悄溜出家门,牧仁果真站在屋后的雪地里,肩上的搭链鼓鼓囊囊的。寒夜的雪太白了,反衬出牧仁魔鬼般的黑色身影让人触目惊心。
牧仁说:咋才出来?
牧仁的声音很低,他说话时嘴边冒着白气,那种白气真冷,这种境况加重了牧仁语气里的阴森感。
宝娃心里后怕起来,心想,我干嘛要去找他啊!
牧仁,我们还是不去了吧。
你说啥?我让老婆半夜三更起来打馕饼,你看,这满满当当一褡裢油馕饼,这肉干,还有这一罐子酥油,都装备好了,这些足够我们在后峡山洞里住上几天的了。你现在说不去了,你啥意思嘛?宝娃被问得一时无话,我,我怕别人知道,咱俩就完了。唉呀!你怕啥嘛,我不会说出去,你知道,我知道,天知地知,你怕啥嘛?
牧仁又压声音,急切地说,给你媳妇炖雪鸡汤补身子保胎,剁下雪鸡爪子泡酒,给你爹爹治治风湿腿多好。人家南方人就认这个稀罕物,这可是我们蒙古族的宫廷秘方呢。
是啊,宝娃心想,爹的老寒腿十几年了。也该治治了。
牧仁不容他多说,拽过宝娃肩膀上的帆布包,迅速打开取出猎枪,一看满意地说,真是把好杆子,说着牧仁把链褡搭在宝娃肩上。快走,天亮就得赶到后峡山,说着牧仁扬手把枪横挎在肩上,调头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宝娃只得跟在后面紧追不舍。牧仁是去打狼的,宝娃是去打雪鸡的,进山打猎是他们两个人的协议。
宝娃跟在牧仁身后,心中徘徊犹豫着,却又一直往后山的方向快步跟过去。一路上都听着毡靴踩在冻雪上嘎吱嘎吱嘎吱,一声,一声的脆响,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得很远。很快,乌尔苏被他们抛得老远老远。
四
宝娃早听说,天山雪鸡是单配鸟类,在自然条件下一雄配一雌,雌雄互相恩爱终身相伴。如果当它的伴侣死去,另一只也不会独活,必定以身殉情。宝娃突然有些心疼了起来。经过一夜翻山越岭,终于到了后峡谷,他们准备爬上雪峰,找到牧仁知道的山洞,先把东西放好,再守猎。
正深一脚,浅一脚爬雪山,张宝娃清楚地看到前面不远处树枝上,一双秀恩爱的雪鸡正在相互梳理着羽毛。那只雌性雪鸡外貌清秀,羽毛雪白紧凑,嘴紫黑色,颈部以及掩盖鼻孔之蜡质为橙红色,跗足与趾骨暗橙红色,尾羽上翘,窜动间尽显灵活轻盈,样子好肥美。那只雄性雪鸡,羽毛灰黑色。爪子和腿是深红色的,一副健硕的体格。张宝娃惊喜,这是一对非同寻常的胖墩墩,他梦寐以求的雪鸡。宝娃压低嗓音说,快,牧仁,给我家伙。
牧仁说,不着急,到山顶再说。不行,我看上这对雪鸡了,一定要打下,太漂亮了。牧仁说,兄弟,这里是沟底,你看,四面雪峰陡峭,不能有太大响动,很危险的,最起码我们爬到半山,再打也不迟,那上面比这胖大的雪鸡多的是。宝娃坚持说,没事,我打下来再上去,把枪给我。牧仁看拗不过他,转头就走,宝娃一把夺过沙枪,取出沙弹子,往枪膛里装。牧仁说,你不懂,现在已到融雪季节了,雪山底下有多危险。牧仁深知,在陡峭的雪山上有一种向下沉的重力,而积雪的内聚力能将这重压力拉住,才能保持平衡。特别是在融雪季节,当这种重力与拉力较量达到高潮的时候,哪怕是一点点外界的力量,如野兽的吼叫,追逐,滚落的一个小石子儿,轻微地震,甚至是刮风产生的声波动荡,都足以引发一场灾难性雪崩。
树尖上风大,那对雪鸡的羽毛,被吹得掀起来,原来黑色羽毛的根部是灰白色的。宝娃几乎不假思索地举起了沙枪,瞄准了那一对正在缠绵的雪鸡。他深吸一口气,眯起眼,举起枪托的那一瞬间,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有点于心不忍,轻轻扣动扳机,“砰”的一声,一股白烟腾起。
粗糙而硬朗,仓促而凶残,像走了火,射向天际的枪膛里发出的那种声音,沉闷而暴烈。他觉得自己的心口猛然一震,整个人都被向后弹了出去。他们都没想到,这管沙枪能有这么大的后坐力。枪声在空旷的山谷震荡回响,树叶发出簌簌的战栗声。他们仿佛从来也没有听见过如此震耳欲聋的枪声。随即,空中有个黑影像一块陨石沉重坠落。是的,那只雌雪鸡被击中了,它在树上扑闪着翅膀摇摇欲坠的样子。同时那只雄雪鸡也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吓到,嗖地飞到另一棵大树上。但很快,它又飞回雌雪鸡那棵树上,可这时,那只雌雪鸡扇动着翅膀,已经向雪地飘飘摇摇地坠落下去,突然它又不甘地奋力挣扎,剧烈扑闪着翅膀,想要重新飞向天空,但失败了,它只是倾斜而飘摇地向前滑翔了几米,就重重地跌落在雪地上,被折断的翅膀再没能将它带向天空。这时那只雄雪鸡,从树上箭一般俯冲下来,直向宝娃扑过来。宝娃的目光忽然与那只雪鸡的目光对视。它冷冷地逼视着他,琥珀般棕黄色的眼珠,那目光深处透出一种愤怒的寒光,一眨不眨地直射他的五脏六腑。宝娃顿时慌了起来,不停地对牧仁说,再来,再来!给我弹珠,给我弹珠。牧仁忽听得悉悉之声,颈中一凉,一粒小雪块掉入衣领,抬头望时,有小如雪粒的冰块四散而裂,从山顶缓缓滚落。牧仁说,不好,雪崩要来了,这里不能再响枪了,快跑!雄雪鸡赴死一样地扑向黑洞洞的枪口,它要完成生命中最后一次致命飞翔。又是一声刺耳的破碎声,一样地突兀、一样地揪心,一样地响彻云霄与山谷。一个巨大的翅膀遮住了半个太阳,那一刻天空暗了一暗,惨白的雪原仿佛被一阵黑云覆盖,他的枪筒还冒着白烟,雄雪鸡跌落下来。
入心之作,如何掌控人与自然的关系,如何把握利益面前的理智行为,如何处理小爱与大爱?值得人们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