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退休赋闲的老友们，只要聚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不久前，他们又凑到了一起，一位刚当外婆的女士，刚提到顾保姆带孙时，一直喜静爱听的梁明，突然脸上红光闪现，眉飞色舞，如数家珍，滔滔不绝起来。
　　 大家既好奇，又兴奋，强行捂着各自的话匣子，屏住气簇拥在夕阳下，聆听着梁家的故事。
　　 梁明共有兄弟姐妹八个，哥哥姐姐们早已当上了祖辈，只有他和弟弟的孙辈姗姗来迟，对如何带孙子的事，以前他从未上过心。
　　 牛年春节，梁家兄弟姐妹齐聚老家，为老母亲提前庆贺九十岁大寿。
　　 鞭炮齐呜，歌舞喧喧，酒店厅堂，华灯溢彩，宾朋满座，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老少几辈，酒足饭饱，礼数尽至，待亲友散去后，八对夫妇拥着老母亲，一起回到了老家老屋，不经意间，他们谈起了带孙辈的事。
　　 惹出话题的，是梁明的小弟媳：“各位哥哥嫂嫂、姐姐姐夫，还有老母亲。正月初十，就是我家儿媳预产期了。我们苏州有一家月子中心，条件非常豪华，我与他们初步谈妥，准备让儿媳到这家月子中心生产。”
　　 老大嫂问：“乖乖，到月子中心养孩子，比在医院花钱多多了吧？”
　　 小弟媳说：“这家中心收费有三个档次，高的一个月子收费六万八，低的只有两万八，我看中的是中档三万八。总统待遇我们不想，但也让我媳妇、孙子享受一下省部级吧！”
　　 二姐说：“生孩子哪需要这样破费啊！我生四个孩子，做四次月子，一共才花几百块，他们哪个养得不是活蹦活跳的呀！”
　　 四姐对三姐说：“你去帮老小家带孙子吗？你不去，我去啦！我带一个月，只要八千块！”
　　 三姐说：“我去只要五千！”
　　 小弟媳连忙说：“不行！不行！人家月子中心，烧出来的菜，全都是宫庭秘传，每天日夜供应六餐；人家帮我们家带宝宝的，全是双语特殊人才，听说还是在英国留学几年的硕士海归。你们哪能行啊？！”
　　 老母亲听后，眉头皱得比火车道还深：“现在两个人哟，全都麻得喽！”
　　 五哥、六哥几乎同时问道：“这是你们的想法，还是你儿媳的要求？”
　　 小弟怏怏地说：“全是你小弟媳妇的主意，孩子们听她这么一说，当然高兴啦！”
　　 小弟媳立刻反驳小弟道：“你懂什么？我是通过好朋友转了两圈子，才弄到这个低价位的，要不然至少还要多花一万五呢！”
　　 这时七十多岁的老大哥发话了：“你们两口子的工资，还都是五千多吧！每月节省加起来有多少？侄儿侄媳小两口子，最近是不是发大财啦？你不说，我们都不知道；你说了，我们就要给你们提个醒，这样做也太奢侈了吧！七弟七弟媳，你们家女儿也快要生了吧？你们是怎么打算的呢？”
　　 梁明媳妇回大哥说：“我们家女儿，开始也想到月子中心生产，但被您老七说服不去了，现在我们决定花一万块，月子里找个月嫂；以后每月支持女儿五千，再找个保姆带两年！”
　　 “七弟你是怎么说服侄女的呢？”大哥又关心地问。
　　 一直在听的梁明，立刻回大哥道：“我们城区的月子中心，看到的也有好几家，条件、价格、模式，和小弟那边的情况差不多。女儿做月子，要我们拿几万，也不是多大的事，问题是把正常的日子一下子过上天，我就问女儿满月之后，你和孩子继续在月子中心享受？还是回家过平常日子呢？”
　　 小弟媳不解地问：“这是什么问题啊？当然回家过了！”
　　 梁明说：“在月子中心一个月，过的是六星级日子，回到家最多只有三星级，母子怎么能适应呢？从天上一下子又回到了地上，稍不如意不适应，就可能生气发火，那我们两头做父母的又情何以堪？”
　　 老大哥说：“我很赞同七弟的说法。到月子中心生孩子，那样高大上的待遇，不是我们这些平常人家所能享受的，那至少是千万富翁家的事。建议小弟你们再考虑考虑，不要被那些无良奸商所诱惑啊！”
　　 这时老母亲指着梁明问：“老七啊，你晓得你的保姆是哪个吗？”
　　 “啊？生我时家里条件那么差，我还会有保姆？”梁明惊讶地反问老母亲。
　　 “你的保姆，就是这个碗厨顶上放着的那张花板！”一大家人望着老母亲，静听老人讲58年前的故事：
　　 那时你们的父亲在镇里工厂上班，工资低，顾不上家。我带着你们一大趟，大的上学校，小的还很小，生产队长天天找我去上工。临产老七的当天一大早，我还挺着大肚子，跑了二里多路，薅了二亩棉花田，十点多钟的样子，肚子疼得实在不行，咬着牙捂着肚子，走一路疼一路，回来不到十二点就生下了老七！
　　 那时候，生了孩子不出三天，就要下床洗衣、做饭了，一满月就要到生产队劳动，不去上工不行啊，干部象催命鬼一样。
　　 你们老太爷在世时，是一位带十几个徒弟的细工木匠。他老人家亲自刻了这张花板，是家里过年蒸糕时才能用的宝物。
　　 老七一满月，我就要出去干农活，怎么办呢？好在那时是热天，我就把花板往家中泥地上一摆，把老七放在花板上，不管三七二十一，牙一咬上工去了……我想想这张花板，那时就是老七你的“保姆”，难道不是吗？
　　 甭看老母亲九十高龄了，讲的故事真感人，打的比方还真的是那么回事！看着老母亲噙着泪，讲述自己的故事，梁明象孩了似的，搂着母亲说：“妈妈辛苦了一辈子，所以我们现在都要孝顺您人家啊！”
　　 老母亲不无幽默地说：“你不要光孝顺我，你还要孝顺孝顺你的保姆呢！”
　　 梁明立刻从厨头上，请下那张花板，亲了一口说：“谢谢老太爷！谢谢老保姆！”他看着上百年的那张花板，虽然已被无情的岁月，风化成了古董一般，但上面雕刻的花鸟鱼虫，还是那么地栩栩如生……
　　 随后，梁明又独自发了一阵呆，他想起了妻子生女儿时，遇到的让他们一生难忘的女儿“保姆”！
　　 那还是在三十一年前，当时年轻的梁明夫妇，工作都十分繁忙。梁明在市区政府机关上班，有时连星期假日，都不能回来一趟；妻子在镇中心小学当老师。
　　 那时的老师，普遍责任心极强，每节课都巴不得能把肚里的知识，全都讲给每一个学生，还经常加班加点，认认真真备好每节课、每一个教案。
　　 妻子生女儿时，两头父母家里，还都有一二十亩责任田，两位妈妈轮流帮忙几个月后，都迫不得已地回家去了。
　　 带女儿事大，那又怎么办呢？好在学校在旧校区，分了他们一间一厨的房子，幸运的是，他俩遇到了现在全世界都难找的好邻居！
　　 这家好邻居姓柳，那年柳爹爹七十岁，柳志夫妇四十多一点，柳家两个女儿也都十几岁了，一家五口就住在梁明三口住的宿舍后头。
　　 梁明夫妻那时虽然不到三十岁，但他们深知两位妈妈家里农活重，两头父亲离不开，所以他们在没想到好办法的情况下，还是硬着头皮，主动劝说二位妈妈先后回了老家。
　　 当他们十分为难、一愁莫展的关键时刻，刘志夫妇来了。他俩就像亲哥亲嫂一样地说：“两个妈妈都回去了吧！没关系的，还有我们呢！我们可以帮你们带好宝宝的！”
　　 梁明喜出望外但又带有顾虑地说：“谢谢老哥老嫂！不过你们家也有许多事啊！”
　　 热心肠的柳嫂说得很干脆：“怕什么？我们都是自由职业人，我一家五口，全能当好你们家宝贝女儿的保姆！”
　　 “那每月要多少钱？”梁明妻子问得也很直接。
　　 “什么钱不钱的！好多年了，我帮这附近的老师、医生带好多小孩了，你们可以问一问，我们向哪家要过一分钱的？我们知道你们工资不高，只要不嫌弃，你们还可随时到我家来吃饭，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柳兄嫂二人热乎乎的一通话，说得梁明夫妻热泪盈眶，差点跪下以示大恩德……
　　 从此以后，梁明一家三口，倒是老老实实，还真的没把柳家当“外人”。
　　 他俩一上班，女儿一手掼，不是柳爹抱，就是柳兄驼；女儿一直喊柳嫂为妈妈，女儿在柳妈妈怀里，不是喂饭粥，就是哄睡觉；两个姐姐也是疼爱有加，如同家里又多了个小妹妹。
　　 一到星期假日，柳家就热闹得不行，梁明一家吃啦喝的，常常是上顿接下顿，简直忘自家的锅灶！就这样，他们除了买点食品外，毫不费事，一晃女儿会走路了，一晃女儿上幼儿园了，一晃女儿七岁了，这时梁明才将女儿带到城里上小学，柳家三代五口人，才依依不舍松了手……
　　 让梁明想起都会汗颜的是，之后二十年，他们三口竟然象断了线的风筝，从未回到柳家一趟；柳家人也当什么事没发生一样，把梁明夫妻和他们的女儿，似乎也“忘记”了！
　　 直至女儿大学毕业，直至女儿工作上班了，梁明他们仍然不知在忙啥？直至女儿结婚前，梁明良心发现，突然想起了大恩大德柳家人，突然想起了女儿还有一家特别的“保姆”！
　　 女儿结婚前几天，梁明一家四口，带着二十年来莫大的愧疚，买了好多老人喜欢吃的好东西，开着车重返故居。
　　 当他们摸到曾经的家门口时，柳兄嫂老两口愣了一下，当他们认出自己曾经的“女儿”时，立刻紧紧地抱着，好长时间就是不肯松手。当梁明一家得知柳爹早已驾鹤西游时，四口立刻跪到了老人家遗像下，嚎啕大哭了好久……
　　 （辛丑年二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