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都在南方的一个沿海城市生活，因为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报了两千公里之外东北的一所大学。
　　 北方的秋天有金黄色。“秋高气爽”的感觉是直接的，天空没有云，一望无际，蓝澄澄的明镜一块。有时候天空也喝点小酒，五六点钟就醉了，在男生们眼里，操场上看晚霞的姑娘比晚霞好看。
　　 故乡故乡，离了家才叫故乡。
　　 离了家方才知道想念故乡的滋味。儿时是外公外婆把我带大，两人恩爱至极，外公宠了外婆一辈子，两人也疼我爱我教育我，外公因糖尿病在几年前就过世了，大舅母和外婆积了陈年的怨，不在一起住，二舅便修了一个小房子外婆自己住。每每周末打电话，我听见房子里外婆一个人说话的回音，鼻子总容易酸。便痛恨自己非要报那么远的学校，让老人家眼巴巴地望着一年又一年。
　　 生前外公是一名小学老师，我记得，每次和外公在街上走，总有人和他唠唠：“劳老师呀……”一看对方头上戴着的红军八角帽，我知道他得和这个人寒暄好一阵子的了。外公是受毛主席思想感染透进骨髓里的那批人，爱听戏，爱唱红歌，“东方红，太阳升……”也是他最爱脱口而出的歌曲“毛主席说过……”是他训导我的时候出现频率最多的句子。
　　 但有次我趁外公不在，溜进了他的屋子，在逼仄的小屋里拧开了台灯，幽幽的黑暗中，红色的塑料膜包着的笔记本十分醒目，我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上面赫然写着“向毛泽东同志学习！”，我好像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立刻庄严起来，再也没有乱动过外公的东西。
　　 外公走后，外婆舍不得那老宅，一直没搬走，有一次暴雨侵袭，雨水肆虐，和着泥从屋前的坡上倾盆而下，差点把她吞没。搬家之后，我每次回去，远远的就看见外婆一个人，扶着门，往老宅那边张望。她佝偻着，白花花的辫子垂下来，一见我，咧嘴笑起来，露出镶上的明晃晃的银牙。
　　 我想想，快到傍晚的时候，外公一定会戴着那顶圆边大白帽，耷拉着白大衫，扣子也不系，敞着肚皮，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左肩挂着擦汗的毛巾，车把挂着个大菜筐，出发前问问我“阿姐，今晚想吃啥菜呀？”那是一天中最让我感到幸福的句子，好像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我带回来。深深浅浅的车辙子，载满了我的快乐。
　　 你总是能知道哪片土地下挖的蚯蚓又大又肥，你教我做浮子，教我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吃过晚饭，你把补好的小渔网放到我手里，再带上手电筒和塑料瓶，我就和小伙伴们欢欢喜喜地跑到小溪边捞鱼儿去。把网到的小鱼沉寂一夜，吐了泥沙，第二天早上醒来，外婆给我煎小鱼干、做黄鳝粥，你吃得格外香，搪瓷的饭碗刮刮响，吃完还咂咂嘴说还要，那可爱劲儿，满头白发也遮不住你的童心。
　　 你满是老茧的手把竹子劈成细细长长的条儿，编成活灵活现的小动物，掺入米给我蒸香喷喷的饭团；你每次来看我，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抓起肩膀上的毛巾擦擦汗，就从包里掏出一堆好吃的来：萝卜干、番薯干、杨桃干、梅菜……
　　 外公，别看那时候的我还小，你做的好多事情，我都记得。你常说，对别人好，不能让人有负担，你对我太好了，好得我总是把你做的事情想得理所当然。在我拥有的时候，我习以为常；当我失去了，我才发现，之前生活中满满当当的小幸福，都是有人在给我默默地砌起一堵墙，把风雨都挡在外头。
　　 你这个勤劳而倔强的小老头，下雨天你的左腿总是作痛，走路有些不方便，我也没有自觉去扶过你，即使你一定会要强地不让人扶；邻里乡亲有什么矛盾给你增愁，你也从来不把那些烦恼摆在脸上，给孩子们甩臭脾气；你舍不得浪费粮食，一顿没吃完的菜你舍不得扔，下一顿都是你吃剩菜，我也没有劝阻你；你起早贪黑，很多事情妈妈都不让你做，你倔着不服老，忙里忙外，我只顾自己玩耍，有次做错事被扇了手掌心还记恨你……只恨当时我没有一双慧眼，能看穿你藏起来的烦恼和苦痛，看出你为我好的良苦用心。
　　 当听到噩耗的时候，房间整个炸呼呼的暗下来，我把脸埋在被子里，身子止不住地在颤抖。外公，你知道吗,后来，我独自一人乘车回外婆家拍了很多很多老照片。旧时井井有条的园子，荒草丛生，树枝没有人修剪，果子多得被邻家小孩摇落，满地稀巴烂，菜圃的围栏东倒西歪……斯时人已逝，昨日难再晨。课本中学过的“老境颓唐”一词，我便有了刺骨的理解。你走后，老宅就开始衰落了。模糊的影像是电影中被拉远的长镜头，那条路我再也走不通。
　　 是啊。你不在了，哪里还会有以前，童趣满满的园子呢。
　　 外公，我不想在人间念着你。我想和你去北方走走，看看那些热烈又凛冽的银杏，你一定会喜欢他们，念起诗来夸赞一番；见到皑皑的白雪，你一定也和我一样兴奋，没有牙齿了也咧嘴笑；想给你亲手做一碗长寿面，给你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可是时光的地铁慢慢开进了隧道，还没见到光亮你就已经走下了我这一趟列车。
　　 如今步入社会工作，人慢慢变得成熟，给外婆打电话报喜不报忧，她有许许多多的家常琐事和我分享，絮絮叨叨的嗓音听起来皱巴巴的，急切地想表达什么但又只能慢悠悠地讲。你不在她身边，她每天得多寂寞啊。过年的时候回去看望她，我自己走回老家，没有触景生情痛哭流涕的场景，我站在那条青石板路的尽头，凝视着那座老宅，低下头去观察那些石块，昔日青苔密布，而今黄沙蒙面。
　　 现在想起你时不会那么容易泪眼朦胧，但我在这人世间，一遍遍地走过你走过的路，从一点一滴中记挂你、怀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