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归】又见姑母(散文)
一
这是一次值得期待的远行,一路向北。
为了看望我想念的姑,三天前便开始筹划。年迈的父母欣然答应与我们同行,问问他俩,给姑带点啥,“高台馓子、马四果脯、小磨香油……”这些全是家乡的味道,他们想得很周全。姑举家到异地生活将近三十年了,我知道,那千里之外的巷子,一定压抑着她一圈又一圈的乡愁。
凌晨五点,时钟将我如约催醒,将一锅薏米红枣燕麦粥熬好,装进保温桶,才叫醒先生和儿子。接上爸妈时,已是晨光明亮,头顶的高枝上不时传来“啾啾、啾啾”的鸟鸣。两位老人打扮得很可爱,父亲敞怀外套下,深蓝的毛衣领口大开,与贴身的雪白衬衣恰恰相搭。母亲一身休闲,尤其脚上那双大红颜色的跑鞋,让我们忍俊不禁,很是惊喜。
行使在高速路上,大家都很兴奋,一路谈笑风生,小小的车厢里,不时掀起一波一波欢快的声浪。隔窗而望,沿途的风景瞬间变换,一条条花带、一排排树木、一片片麦田、一个个村庄箭一般地疾闪而过,让人眼花缭乱。数小时后,过完河南地界,地势发生明显改变,之前的一马平川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回环曲折的山路,我知道,这是进入了号称“表里山河”的山西地界。车沿着高低起伏的地势频频颠簸,车窗外满眼都是青青茂茂、翠树掩映的群山,还有苍劲嶙峋的怪石裸露,显示出这里亿万年前造山运动时,地层沧桑巨变的雄浑壮美,不由让人升起一种莫名感动。
行至午时,我们都感到些许的疲累,儿子的兴致更是明显不高。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仍有二百公里,我不禁慨叹长途旅行的难熬。父亲提起了从前,说姑母每年都要两次回乡探亲,同样是这段路,她乘坐的却是长途汽车,从预约订票,到进站等车,再经中途转车,甚至县城下车后又错过回乡的公交,其间的辗转颠簸不知让她遭了多少罪。家乡的亲人是她无尽的牵挂,迢迢转转、义无反顾的回乡路上,是她刻骨铭心的故土情深。
二
抵至姑家,已是黄昏,抬头向西,只见落日余晖、晚霞漫染、天空仿佛被暖暖亲情软化了似的。四姐开车在高速路口接我们,其余的十多人在楼下的小区花园等待。下车,走向他们,扑面而来的是阵阵暖风,还夹杂着花草的香气,一切都是这般美好。
我在人群中一眼瞅见了姑,她还是从前的样子,面色温和,眉目慈祥,只是眼窝凹陷,额头皱纹很深,明显看得出苍老了许多。她腿疾未愈,行动不便,但依然挪动着笨重的身子到楼下迎接我们。她拉着我爸妈的手,很欢喜很激动的样子,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啥也没说,就被大家拥簇着上楼了。
表姐,姐夫,外甥,满满一大屋子,亲切,热闹。晚饭后,大家纷纷问儿子想玩什么,并提议去看电影,逛夜市,或者打篮球,于是爱玩的那群渐渐散去,房间里只剩姑、爸妈、大姐、三姐,还有我。
姑母老了,总是回忆。从前的事儿,村里的人,成了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她欣喜前门那家的三个闺女全都考上了大学,也感慨老村长的小儿子年纪轻轻就得了不治之症……我们告诉她,现在村子人烟渐少,年轻一代,务工的务工,上学的上学,纷纷涌进了城里,只剩小部分空巢老人,哪怕逢年过节,也是非常冷清。曾经的大树园子、吃饭场子、养鱼塘子、挑兵斗楼的游戏圈子,都是已去的场景了。
岁月悠悠……
父亲又说起那些年,人虽穷,但个个气盛力足,泥土里摸爬滚打也乐呵,尤其姑,特能干,耕田种地的本事大,织布浆衣的技术高,成家之后也是隔三差五地徒步十几里给他们背馒头……
此时的姑,斜靠在沙发上,眯缝着眼睛微笑着,看得出,沉浸于时光深处的她,是幸福而满足的。我知道,她对我们,是充满爱与牵挂的,对那片土地、那个村庄,是满怀深情和厚意的,可惜现在我们都搬了出来,那里早已浅塘干涸、炊烟远去,成了姑今生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了。
时钟嘀嗒嘀嗒,转眼已是深夜十点多。回房休息之前,父亲取出备好的红包,贺喜大姐家孙子刚刚出世,趁他们推搡之际,我拉着姑走进卧室,握住她的手,塞了一叠钱,不多,是我半个多月的工资。姑不接,又絮叨着说让我收起来孝敬父母,说着说着她眼角潮润了……我不许她再拒绝,放在枕边,转身离开,眼角也潮润。
三
深夜,月光在窗前流泻。我躺在床上,怎也睡不着,一个个与姑有关的生活场景在脑海翻腾,我的童年,随奶奶住在姑家,曾被她深深地宠溺着,除了每天享受那变着花样的美食,姑还会从她养的那只漂亮公鸡身上拔下五光十色的鸡毛,给我做成威武气派的毽子;她还会把我举过头顶,任我踩着她的肩膀,爬上高高的草垛扒鸡蛋……
姑勤劳能干,姑父是厂里的干部,他们家境较为殷实,所以就长年累月地帮衬我们。小时候,我和弟妹穿着她裁的新衣,吃着她买的零食,在同龄孩子中有极大的优越感。长大后,我们姐弟仨相继考上大学,父母担子日益加重,家中日子捉襟见肘。远在异乡的姑知道我们的处境,暗自牵挂,一再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节省出钱物扶持我们。
姑是在一九九二年办理了农转非,举家搬迁到姑父所在的工厂,离开家乡,离开我们,为此,她常把想念藏在心底。那几年,农村通讯极其落后,她虽然学问不深,但也会频频寄来一封又一封的家书。给奶奶念她的信,和家人一起看信封里大大小小的照片,成了我们生活中最可爱的时光。
姑每次回来,我们都欣喜若狂,但在她走时,又会依依不舍。奶奶拄着拐棍,父亲拿着提包,我们全家老小齐上阵为她送别,她走远了,我还搀着奶奶在村口的槐树下极目远望……一年又一年,这样的场景,不知出现了多少回。以至于长大离家求学的我,不止一次感慨,人间最怕是离别!
姑最后一次回乡,是奶奶去世周年祭的时候,距现在也有好几年了。记得当时我搀着她从奶奶的坟地回来,第一次感觉到了她的脆弱,也许,那个曾经呵护我们、纵容我们、娇惯我们的姑从那时起就开始衰老了。
我感慨时光无情,很想把这次相聚的时间再拉长点儿,但三天转瞬即逝,小假即将结束,尤其是一个个工作上的电话,在无情地催促着我们返程的脚步。
四
清晨醒来,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便听到砰砰啪啪的声响,原来是四姐在厨房忙活,走进再看,汤罐里咕咕嘟嘟,炒锅上噼里啪啦,碗盆碟子摆满了灶台,各种食材有序烹调,看来,她很早就起床准备早餐了。
大家纷纷围坐,共享最后的团圆饭。姑胃口似乎不大好,她来回晃着手中的筷子,一个劲儿地招呼我们“多吃点,多吃点”。父亲紧挨着姑坐,他给姑夹了一只虾仁,一片牛肉,满脸温和地看着她,直到姑全部吃掉,他才如释重负般地将视线转移,我默默思忖,世间的姐弟情深,在这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上,演绎得多么动人啊!作为小辈,我希望他们健康长寿,并暗自下定决心,今后努力多给他们创造相聚的机会。
终于要走了,爸妈站在门口,握着姑的手,迟迟吾行,一遍又一遍叮嘱她保重身体,并说行动不便让她留步,但姑坚持送我们到楼下,看她举步维艰颤颤巍巍的样子,我鼻子陡然一酸,忍住了眼泪。
暖风习习,已有柳絮飞落,空中飘舞的细碎,给离别又增添了些许的沉闷和感伤。姑站在人群中,怅然若失,任风吹动鬓角的白发。先生摇下车窗,我们侧身回头纷纷向他们挥手,想不到四姐借此机会,一个箭步追来,将胳膊伸进车里,她手捏一叠钱,麻利地扔进了车座底下的夹缝里。不容思索,我让先生赶紧停车,迅速埋头寻找,只听他们大喊道:“别找啦,赶紧走吧……”但那叠钱最终还是被我扔了下去。哪怕姐着急得直跺脚,我们也来不及再多说什么,先生狠踩一下油门,离开了。我直勾勾地盯着倒车镜,看镜子里姑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一直盯到小路转弯,再也寻不见她那颤颤巍巍的身影了……
……
汽车又在盘旋的山路疾驶,数小时后,终于进入开阔的平原地带。和来时一样,一条条花带,一排排树木,一片片麦田,一个个村庄,再次如电影画面一样在眼前闪过。
导航提醒乏累至极、昏昏欲睡中的我,再有两小时就到家了。
“快到家了,不知道啥时候还能再去一趟呢?”父亲长叹一声道。
“不会太久。”我和先生异口同声地说。
我知道,如此一路颠簸,就是为了用生命的亲身体验,来充实人间那些深情的故事。
——有亲人等待的地方,就是彼此心系的远方。为此,我们一路向东,一路向西,一路向南,一路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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