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天气有些微寒，空中浮着薄云，细雨如丝。窗外，几株海棠开得嫣然，身姿在微风中摇晃，不经意间洒落滴滴清泪。它们的哀伤勾起我压在心底的悲伤，轻轻触碰，竟然无比疼痛。
　　 妻子怀第二个孩子时，也正是这个时节，暮春时的欣欣生意，更增添了我的欣喜。妻子却故意说：“高兴啥，又要多一张嘴，你得好好挣钱养家喽。”我说：“那当然，我要赚足儿子的学费，还要赚足这个宝贝的奶粉钱。”妻子撇撇嘴，脸上却带着笑。
　　 妻子怀孕三个月，我们去郑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胎检，胎儿发育良好。怀孕六个月时，我们又去检查，医生看着B超说：“胎儿心脏发育有问题，膜瓣关闭不好，有返流。”
　　 我慌张地问：“怎么会呢，三个月检查时挺好呀？”
　　 医生说：“那时胎儿小，看不出问题正常。”她看着妻子问：“做过胎保吗？”妻子有些慌乱地说：“没有。”
　　 医生又问：“你们双方父母有没有心脏病史？”
　　 我们几乎异口同声说：“没有。”
　　 医生说：“那就让胎儿再发育发育看看吧。”
　　 我和妻子走出医院，明媚的世界仿佛一下子黯淡无光，回家的路变得漫长，空气凝滞而又压抑。妻子一直不说话，我试图安慰她说：“医生说了，让孩子再长长看，兴许没大碍。”
　　 “这可是心脏病！”妻子语气有些重，脸色极难看。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许久，妻子说：“以前邻居们说服叶酸对孩子发育好，我也没当回事。”
　　 我搭话说：“应该和这没关系。”
　　 “那和啥有关系，你从来就不知注意，天天喝酒！”妻子冲我埋怨。
　　 我一时语塞，感觉说什么都是错的。这些年，为了赚钱养家，经常在外喝酒应酬。为此，妻子没少发牢骚，可我从来不知改变，有时甚至觉得妻子不理解自己的苦衷。现在看着妻子的生气的模样，我顿觉愧疚。
　　 回到家，妻疲惫地睡去。我打开电脑搜寻有关心脏病发生的原因及治疗方法，各种原因各种说法都有，主流声音说心脏病及早发现及时治疗可以治愈。网络上推荐的各地知名大医院，治疗心脏病的成功案例很多，这让我沉重自责的心升起些希望，我希望这些信息同样能给妻子信心。无论如何，我们要保住这个孩子。
　　 妻子怀孕七个月，我们再次去郑州市第一人民医院检查。医生看着B超望了半天，我的心随着她的眼神紧张地跳动，我多么希望过了这长时间情况已经好转。此时，医生说话了：“还是没啥好转。”她顿了一下，望着我们问：“是第一个孩子吗？”
　　 妻子说：“第二个。”
　　 医生平静地说：“你们好好考虑考虑，我建议最好不要，这可不是一般的疾病。”
　　 妻子脸色刹时苍白，目光中充满忧伤。我不知如何解释，也不知如何拿主意，如同眼看亲人溺水既将沉没，自己却无计可施。
　　 我仍然坚持保住这个孩子的初衷，无论未来有多大的灾难我都愿意去面对。快到家时我对妻子说：“咱们再换一家医院看看。”
　　 妻子没说什么，同意了。
　　 第二天我将妻子送到河南省妇幼保健医院门口，实在有事没能陪她进去。我紧张地问她：“你一个人能行吗？”
　　 妻子此时很平静地说：“没事。”
　　 “一会儿回去时咋办？”
　　 “打个的呗，你去忙吧。”
　　 看着妻子挪着笨重的身体缓缓地走进医院，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憋在胸中，久久没有吐出。妻子平时很少言语，妊娠反应厉害，夜里经常起来上厕所，她从不叫醒我，总是自个坚持。
　　 我在忐忑不安中等到妻子的来电，电话里她很平静地说：“检查结果几乎一样，医生说很严重，也建议不要。”
　　 我的心纠结成一团，大脑一片空白，但是有一个信念告诉我说：“无论如何，我要保住我们的孩子，哪怕有一线希望。”
　　 在这段等待的时光里，妻子和我避口不谈孩子的事情，一如往常地呵护着肚子里的孩子。那是我们的生命至爱，总希望孩子发育大些，奇迹就会发生，命运就会改变。
　　 孩子长到八个月，我们去河南省肿瘤医院心血管疾病专科检查。等待的时候，妻子很紧张，我故作轻松，心里其实更紧张。一番忙碌下来，医生拿着B超片子仔细地盯着，看了半天，然后望着我们缓慢地说：“你们真的很想要这个孩子吗？”
　　 我和妻子相互望了望，然后一齐望着医生，没有说话。
　　 医生语气温和地说：“胎儿发育到这个程度已经定型，右心房明显偏大，膜瓣依然关闭不全，返流依然严重。你们不是有一个孩子了吗，赶紧决定要不要。”
　　 我们因为有孩子了就可以舍弃这个带着残缺的生命？医生的话让我不知如何反驳，他的出发点是为我们好。
　　 我搀扶着妻子缓慢地走出医院，她双脚已经浮肿得厉害。深冬的风扑面而来，冰冷地吹在脸上，带着绵密的钢丝般的刺痛，这刺痛扎进心里，疼痛让我变得有些僵硬麻木。我不再相信奇迹，开始相信命运，以为这是上天降之于我的惩罚，可是，既然命运给我惩罚，所有的痛我一人承担就够了，干嘛要给妻子，干嘛转嫁给没有出生的孩子？
　　 还能拿什么来安慰妻子，什么安慰又能解决如今的无助？妻子拖着沉重的身体，夜里已经不能躺着睡觉，只能半躺半坐着休息，再加上这种难言的痛楚，有谁可以分担？没有。此时，我才深深体会，别人的疼痛很难进入我们的内心，而自己的疼痛只有自己知道。
　　 回到家，妻子反倒镇静许多，拖着笨重的身体默默坐在床上。吃饭时，见她情绪稍好，我商量着说：“省人民医院的专家多，水平比较高，过两天咱们再去省人民医院最后检查一次吧。”说这话时，我感觉就像脚踩在棉花上，语气虚浮无力，但是还要拼命前行。
　　 妻子叹着气答应了。
　　 临近春节，省人民医院依然如同闹市，人间的欢乐永远也阻挡不住疾病的脚步。到了这里，你才真正体会，健康的活着才最重要。来来往往的人，各有各的疾患或者陪伴着各自患有疾患的亲人。我顾不上在意这些，如同等待最后宣判的犯人焦急而又忧虑地等待着妻子的检查结果，我仍然希望会有转机，有奇迹。这里有最好的医生专家，他们的诊断一定能够改变结果。
　　 两位医生反复看了B超片子，将我拿来的在其它医院拍的B超片子也反复对比观察，不时轻声作些交流。我努力想从他们的谈话表情上找到期待的答案，相信他们可以改变命运，变不可能为可能。一位医生态度友好，客气地微笑着望着妻子和我说：“孩子已经发育这么大了，你们还不放弃，我可以理解你们的心情。”
　　 我立马知道他说话的意思，这个意思我已知道多次，可是这个意思是我最不愿意接受的。妻子的脸色苍白，嗫嚅着轻声问：“孩子真的不能好转吗？”
　　 医生微笑着点点头说：“是的。”
　　 停一会儿，我心有不甘地问：“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心脏病治愈的不是很多吗？”
　　 医生盯着我认真地说：“理论上可以这么认为，但这毕竟是一个概率范筹，你愿意拿孩子的明天来赌吗？”顿了一顿，他语气稍缓些说：“何况你们已经有一个孩子，你们还年轻，如果想要，以后还可以再生，这个孩子，我还是建议你们不要最好。”
　　 这个结果其实我和妻子早已预料，只是不愿意接受。选择和决定权在我和妻子手里，如何决定，是我们一生中最限难的选择。活着，皆要面对生离死别，生命来到世间，不可能只有欢乐，也有悲苦，如同有阳光也有黑暗一样。可是，为何面对这噬心之痛的悲伤，我却不愿意承受？
　　 春节，我掩饰着痛苦，尽力表现欢乐。日子总是要过，我有父母姊妹，还有儿子，我不能把这种情绪传递感染给他们。三姐在我家忙前忙后，时不时陪妻子聊天说话，空余和我说话时眼里含着泪，轻轻叹息着说：“我问老妹，孩子咋办，她说等过了年再说，也不决定，过了年孩子就快生了。”
　　 我沉默半晌，才说：“等等就等等吧。”妻子，你无论做何选择，我都接受，风雨我们一起面对，一起扛。
　　 元宵节夜晚，我和儿子下楼到小区里放烟花。妻子略显高兴，让三姐搀着，也下来观看。烟花在流光溢彩，儿子围着蹦蹦跳跳，笑声不断，妻子痴痴地看着，脸上露出久违地微笑。她拖着笨重的身体，三姐搀着缓缓地行走，我的眼泪在打转，我使劲揉了揉眼睛。
　　 夜里，妻子坐在床上，目光平和宁静，轻声对我说：“大后天去医院吧。”
　　 正月十八，我在家陪儿子，三姐陪妻子去了七院。晚上三姐回来带饭，含着泪说：“孩子打了，是个女孩，脸圆乎乎的。非常可爱。”
　　 我强忍泪水没有流出，沉默着不知如何回应。今天，是我的生日，女儿却飘然而去，命运留下的只有叹息和无奈。生死皆是一个轮回，未能谋面的女儿在红尘中陪伴着我和妻子九个多月，欢乐只是一刹那，然后是无尽的忧伤痛苦。
　　 窗外，细雨纷纷，微风中的海棠似乎知道我的心绪，拂摇的身姿似乎更加哀婉，泪水在点点滴滴洒落。孩子，十年过去，你虽然远去，我依然时时能够感受到你的存在，惟愿天堂里，你永远微笑。
　　
　　 2021.4.3日记
　　 2021.4.12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