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芬芳(征文·小说)
一
公交车行进在国道上,下两站就到东澜村。兰勤芳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一只大旅行包看上去鼓鼓囊囊的,放在双腿上一直没挪动过。尽管车里空调的冷气开得很足,但那酸腐躁闷的空气让她呼吸难受,她还是把窗户拉开一条小缝隙。这会车上人不多,没人在意她的举动。盛夏午后的热风掠过耳边,发出细细的呜呜声,窗外变得既熟悉又陌生——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让兰勤芳的心情变得复杂。
泥巴路变成水泥路,小路变成大道,那些散落在田地间池塘边水沟旁的房子,被统一纳入横平竖直整齐划一的大型社区里。看到窗外的场景一幕幕切换后退,兰勤芳想,我有多久没闻到禾苗和青草的香味了?那些庄稼的名字,我还叫得出吗?
不到十分钟,到东澜村站,车停在国道边下客。下车后,兰勤芳提着包穿过国道,往对面的东澜社区走去。
兰勤芳是回娘家,从莲花新城回来。
太阳在头顶炙烤,气温节节上升。兰勤芳走在铅灰色的天空下,走在社区大道上,顿觉额头密集渗出汗珠,来不及去抹,不禁加快了脚步。在社区第一排村墅和国道之间,是一片绿化带树林。大道右边是一座广播发射台,褐色围墙上贴满彩色的标语。树林能遮挡汽车尾气和噪音,能吸收发射台的辐射波吗?兰勤芳不去多想,想也没用。
来到第八排,向左转进入。到家门口时,兰勤芳想让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但情绪再怎么酝酿也配合不上来。
门口的树长高了,结出几颗鹌鹑蛋般大小的青枣,在阳光下明晃晃亮眼。旁边邻居家的丝瓜藤条依附在红白相间的墙面上,从绿叶里冒出两株小黄花,向阳开得正烂漫。
东澜社区由原先周围几十个村湾集中还建,抓阄选地块,按同一房型建造而成。三层村墅同一个模样,800多套,一直绵延到后面的高速大道边。这些房子看久了,会有审美疲劳。这样一来,原先那些屋前屋后的邻居,都被拆散开。这样也好,住得分散也好,少些闲言碎语。兰勤芳想。
大门紧闭。兰勤芳敲门,门好久没开。母亲的耳朵越来越不好了。楼上好像有音乐声传出,空调室外机在轰轰作响。兰勤芳加大敲门的力度。
门终于从里推开,一个年轻男人趿着拖鞋,来到门口。
你是谁。男人说。
房东女儿。你刚住过来不久吧?兰勤芳说,对他笑了笑,向屋里走。
不到一个月。
在这边工作?
是的,阀门厂。
哦。
男人哐哐上楼。兰勤芳穿过堂屋,向卧室走去。
母亲在睡午觉。兰勤芳没去打扰。她把包轻放在衣柜旁边,走出卧室。她进厨房,端出一杯水,回到堂屋,坐在大门口的小凳子上。她一回头,看到正堂中间父亲的遗像。父亲去世一年多了,父亲在时她很少回来。
太阳已偏西,只一点光斑映照到门槛,显得散乱而微弱。
母亲醒了,从卧室出来。
勤芳,回了。看到兰勤芳坐在门口,母亲走上前说。
敲了好长时间的门。门还是二楼租户开的。兰勤芳站起来,对母亲说。
耳朵不中用了,一点都听不到。母亲说,吃饭没?我去做饭。
吃过了。您不管。兰勤芳说,天气热,生意淡。回来休息一段时间。
凃仁风放假了吧?没一起回来?母亲说。
他在新城打工,勤工俭学。兰勤芳说。
兰勤芳走进卧室,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套深蓝色衣服。她递给母亲,说,您试试,尺码不合适的话,再去换。
母亲接过上衣,看了一眼,说,不试,不喜欢。
您试都没试,怎么就不喜欢?
不喜欢这个颜色,死气色彩。
蓝色很好看啊,您还是试试。
不试。
只喜欢水红?兰勤芳问。
白色也可以。母亲说。
母亲坐在正堂椅子上,眼睛瞅着门外,像是在寻找阳光。兰勤芳正在母亲对面,从这个角度看上去,父亲的头像正在母亲身后上方。兰勤芳发觉有两双目光正看着她,她的心头不觉涌出一些暖意。
勤明还是没和你联系?母亲突然说,语气显得失落。好像因为没看到阳光,眼神里有点颓唐。
没有。兰勤芳平静地说。就在那年,春节刚过,哥哥走了,殷利芬也走了。他们……兰勤芳在心里说,但没说出口。
二
长的像号子,短的像响鼻,有鼾声从卧室传出来,和往日一般,甘智强的午觉睡得踏实。殷利芬走到卧室门口,向床上扫视了一眼。床上的男人四仰八叉,五年前成了她的丈夫。甘智强不坏,只是……殷利芬不敢多想下去,轻轻把门关上。
她准备出门。
正午过后的一段时间,是殷利芬最自由的时间,连呼吸都感到格外轻松。甘父甘母在当班,甘慧慧不知在哪野。出门前,已走到大门口的殷利芬,又到卫生间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一张脸有点苍白和憔悴,连浓妆也盖不住,这身浅红色薄外套,刚垂到膝盖下,显得修长而得体。不能再磨叽,说不定他早到了。殷利芬心说,开门下楼。
从望江花园七楼走下来后,殷利芬没停下来歇口气,直接转入梅家巷。在巷口,一个矮个太婆叫住她,殷利芬,这么急,去哪?殷利芬下意识放慢脚步,说,没事。张太婆这个人嘴巴碎,她本不想见,如在平时,她都懒得理会。
过马路时,殷利芬回头望了望,还好,没看到张太婆。殷利芬翻过江堤,沿着江边,向长江大桥方向走去。
做出这个决定,是多么艰难。但一旦决定了,再艰难,也要坚持走下去。殷利芬边走边想,无暇顾及其它:比如江心一条游弋的小船,游到江边的几个男人准备上岸。深秋的江风如细浪卷过来,扑在脸上,仍是那种咸湿而燥热的气息。
当一列火车哐当哐当呼啸而过,殷利芬不觉已来到大桥桥墩下。她向四周打望一番,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看到一棵大树边,那条长椅上没人,她快步上前坐过去。
时间还早,他肯定会来。殷利芬这会不着急,看着浩渺的江水。她想到不久前,写给兰勤芳的信,和兰勤芳给她的回信。
兰勤芳收,转兰勤明亲启。殷利芬在信封上写道。
你的来信收到,我第一时间已转交给哥哥。兰勤芳回信说。
其实,尽管她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有些事情,殷利芬还是不想让兰勤芳知道。现实情形,殷利芬只能把信写给兰勤芳,让兰勤芳转交给兰勤明。殷利芬知道,兰勤芳当然不会看她的信。但是,让兰勤芳知道她和他在联系,她隐隐觉得有点不妥。想到这里,殷利芬的内心和长江一样,江面一片平静,实则潜流暗涌。
还能回到过去吗?和当初不一样了。正当殷利芬在自问自答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撞进她的眼帘。他身着浅灰色西装,蓝黑牛仔裤,高高壮壮的。几个月没见,他看上去更黝黑,沉稳了许多。
勤芳把信一交给我,急死了,每天盼这天快点到来。兰勤明急切地说,声音有些沙哑。
来了。殷利芬说,指了指长椅,示意兰勤明坐下。
兰勤明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殷利芬感觉长椅晃动了一下。兰勤明从提包里拿出两瓶健力宝,嘭——拉开易拉罐,递给殷利芬,说,还喜欢喝吗?殷利芬接过饮料,往口里送,说,当然,口味没变。
他们坐了一会,一时没有说话。
往晴川阁那边走走?兰勤明先起身,说。好。殷利芬应声,随后也站起来。
他们并排走,像情侣一样。
他对你不好吗?兰勤明说,声音里有些苦涩。
他那个样子,什么好不好的,有什么关系呢?殷利芬轻叹一声,说。
我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
他们来到晴川阁下,眼前一片开阔。江水在拍打大禹石矶。三峡号大游轮搁浅在岸边。对面的黄鹤楼宁静祥和。
你在信里说——兰勤明说。
过不下去了。殷利芬说。
你想好了?
是的。我很冷静。
真的?
你有这个胆量吗?
嗯?
你看长江,否则,我只有跳下去了。殷利芬说。
不要。兰勤明说。
殷利芬不自觉往回走,兰勤明跟上她。看到她单薄的身子,他想上去抱抱她,但忍住了。和以前的感觉一样,那凛然不可侵犯的美。兰勤明想。
我回去买菜,做晚饭。他们都要回来了。殷利芬说。
我本想说,和你一起吃饭。兰勤明说。
等我的信。
好。
就在这里,你走吧。
再见。
他们又回到大桥下,在见面的地方道别。
她还是那么坚强,有苦不说出来。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兰勤明的心思随车颠簸。等了她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自己要的结果,但心里怎么高兴不起来?
公交车开得很快,在汉阳大道上飞奔。前方,车先一个急刹,兰勤明差点随惯性甩出去,幸好,他拉住前面的椅后背。不久,车发生剧烈抖动,想是经过一个坑洼,兰勤明被弹起来,头撞到车顶,随即一阵闷疼袭来。
该死的司机,慌个锤子。兰勤明暗骂道,生出无名怒火。他揉了揉头皮,很快镇定下来。
兰勤明在王家湾下车,再转巴士,回东澜村。在国道边下车时,已到黄昏时分,被晚霞涂抹的天空,酡红渐变成暗紫,呈现一种凄艳之美。从水泥厂旁边的一条小路上坡,经过一块池塘,几片菜地,兰勤明向家里走去。
晚风裹挟着灰尘正起时,在地上掀起漩涡,几片萎黄苦楝树叶刚落下来,又卷入其中,在空中转了几圈,又重新跌落回地上。兰勤明觉得眼里有一些萧索的东西。——他之前不理解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会陡然明了,那就是希望中有畏惧和畏惧中有希望。
三
如果出去打工,哪里机会多?学来,你见多识广,帮我分析分析。兰勤明拿出一本中国地图册,随便翻开一页,递给龚学来。来莲花县城见老同学龚学来之前,兰勤明在县新华书店买了这本地图册。
深圳。龚学来脱口而出,接过地图册,看也不看,随手放在桌子边。龚学来拧起一瓶“红星”酒,将两个玻璃杯并在一起,先后向里面倒酒,和原来一样,两杯酒一般齐后,推一杯给兰勤明。又举起酒杯,在兰勤明面前晃了晃,来,喝酒。
喝。兰勤明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伙计,怎么想出去?保安不干了?龚学来说。
出去闯闯。兰勤明说。
马上春节,什么时候走?
春节过后。再看吧。
他们坐在餐厅窗边。午后的路上见不到人。细雪在寒风中凌乱飞舞,雪粒子打在窗玻璃上。酸菜鱼火锅在翻滚,上面漂浮着一层红油。龚学来夹住一块白鱼片,在汤里荡了荡后往口里送。
下雪了,你看——龚学来说。
兰勤明咂咂嘴,觉得火锅偏辣。往里面添加腐竹和豆腐后,他用露汤勺烫了烫藜蒿,翠绿的藜蒿看上去很新鲜。
好年头,瑞雪兆丰年。兰勤明说。
伙计,你有三十了吧?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几两酒进肚后,龚学来胖乎乎的脸上泛出一些红润,说起话来毫无遮拦。
不急。兰勤明没生气地说,然后扭头向窗外,似乎在看雪,似乎在听雪。
你看,我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呵呵,你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还在等她?
谁?
你说还有谁?龚学来眨了眨眯眯眼,语气有些暧昧。
不说了,喝酒。兰勤明摆摆手,似乎想扇走鼻子前的气味。
说不说,就不说——龚学来是个有分寸感的人,说话做事尺度拿捏得好。兰勤明很欣赏——不像他自己,有时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怎么得罪的。
吃完火锅,龚学来买了单,他们出门,走在风雪中。在雪里走了一段路,酒劲正起作用,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冷。在莲溪湖边的路口,他们停了下来。雪花一重重落在湖面上,湖水上空像染上一层薄霜。
你准备去哪?要不到我家坐坐。龚学来说。
不了,我去妹妹家。兰勤明说。
服装厂好像不行了,你妹妹只怕要下岗。龚学来说。
那还真是麻烦。有件事请你帮忙,兰勤明说,如果方便的话,帮我关心关心她。
都是老同学,什么帮忙不帮忙?龚学来说,怎么,你出去不回了?
谢谢。
伙计,你有点反常。一天都不对劲。
没事。
当莲花县改成莲花新区后,县服装厂随后也改名改制,改去改来的结果,终于改到破产边缘。兰勤芳的家在服装厂宿舍5楼,一室一厅,坐东朝西,客厅在西边,塞得满满当当,东边卧室的门虚掩,渗出一缕微黄的光线。
兰勤明坐在客厅靠墙的红色双人沙发上,他的头顶背后是一扇小窗户,沙发软塌塌的,塌陷得厉害,他整个人不像是坐着,好像是懒洋洋地偎在沙发里,摆持的是主人的姿态。酒劲在“发威”,他有点晕。他挺了挺身子,觉得又局促又阴冷,尽管窗户紧闭,仍能听到呼呼风声。
兰勤芳端来一杯热茶,坐在桌边的椅子上。
四方桌靠墙而立,上面铺着淡绿色暗格花纹桌布,在靠墙端的桌面上,有一罐奶粉和一个奶嘴瓶。桌子正上方的墙上,挂有一张年轻男人的遗像。客厅显得素净而整洁。
仁风呢?兰勤明说。
在睡觉,小点声,别吵醒他。兰勤芳说。
你要上班,怎么照顾他?
之前由凃进文的母亲照顾,现在单位每天没什么事,我一直在家,我来照顾。快要过春节了,前几天,他母亲回红安了。
你责编,我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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