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小白玉霜第二”之誉的县评剧团的台柱子，全县妇孺皆知的当红演员桂香香，突然在县剧团的大门口上了吊，引起全县哗然和震惊。终于又上马开拍的新编古装评剧《长恨歌》也排不下去了。
　　 更引起了县评剧团新到任的女团长吴琼的震惊和震撼。
　　 只是那时候，吴琼还完全不知道，这个上了吊的女演员，这个红遍林海县的女人，这个比她大十六岁的女人，这个抢走了她两个男人的女人，这个鼻子上长着几颗雀斑的女人，这个白白瘦瘦的女人，竟然和她有着某种极其特殊的关系。
　　 所以，她当时说不清楚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情。一直积压在心底的仇恨，六年的仇恨，被夺走了两个她心爱男人的仇恨。而且是被一个比她大十六岁的半老徐娘，夺走了她自出生以来最钟情的两人男人。使她一直对这个女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她一直在等待着寻找着，等待着机会，寻找着机会，报此深仇大恨。对那个县评剧团已经快四十岁了的女演员，一个老女人。
　　 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要叫她桂香香拿命来偿还。她不想要她的命，她只想要回她深爱的那个男人，在她痛失第一个钟情的男人，一直深深陷入痛苦之中的时候，她与他异乡偶遇，又能叫她的心狂跳的男人。又叫她找回了五年前的那种心潮澎湃的感觉。
　　 然而，令她完全没有想到，也完全不能理解和原谅的是，这个叫林吟的男人，这个眼角眉稍都和那个男人很像的男人，这个叫她觉得是上天为了补偿她对那个男人的深深怀念和眷恋，特意给他送过来的男人。而这个应该是上帝送给她吴琼的男人，却被那个比他大九岁的女人，那个叫桂香香的女人的迷魂汤所迷惑。两个人竟然大言不惭恬不知耻地结了婚。成了男人比女人小十岁的夫妻。
　　 怎么能叫她接受这样的现实？她又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更何况，那个她情有独钟的第一个男人齐文，也是被这个鼻尖上长着几颗雀斑的老女人抢走，又因为她而死于非命的。等于是双重的仇恨，她又怎么能不视为血海深仇？怎么能不寻找一切机会对她进行报复？
　　 然而，她却从来也没想过要她的命，要她拿她的命来偿还她对她欠下的情债。她不要她的命，她只要她付出她刻骨铭心的代价，精神上和灵魂上负不起的代价，付出她生不如死的代价。她还要要回她钟爱的那个男人。
　　 她完全不能接受，也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她一连给他写了十几封信，赤裸裸地表达她对他的爱慕之心，钟情之意。他却连一封信也没回过她，他可能连看都没看过她给他写的信。对她是如此怠慢和轻蔑，甚至于是对她的侮辱。是令她完全无法容忍不能接受的。她吴琼一直被人们称为林海县一枝花，自她十八岁中专毕业，进入县广播站当文书，追她的男人就能排出去一长街。而那个叫林吟的男人，那个是她把他从友谊农场调到县剧团的林吟，却对她所表白的爱慕之情，置若罔闻，不理不睬，连一个字都没给她回。
　　 倘若是她林吟和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相爱结婚，她虽然也会十分伤心痛苦，但也还多少能稍微理解一点点。可他林吟却和一个老女人结婚，怎么能叫她心理平衡？怎么能叫她容忍叫她接受？怎么能叫她不气恨至极？她恨不能把那个高个子白净脸的林吟揪到她面前，她要当面问问他，她吴琼那一点不如那个半老徐娘？哪一点比不上那个瘦小的女人？
　　 论姿色，她吴琼别说在整个林海县无人敢与她媲美，就是上地区，上省城，她吴琼也算得上是一个回头率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小美女，她在省城的中专学校念书时，就有不少男生追她。她作为学校舞蹈队中的一员，在全省大中专文艺会演中，表演了一支蒙古舞，就被好几个大学男生看中，找她约会的，请她吃饭的，给她写情书的，也不下十几个人。可她却一个都没看中，一个都没接受。因为那些追求者，没有一个人能叫她一见之下就心跳，就心口窝热热地发烫。
　　 直到她分回县里，进了县广播站工作，才碰上了一个男人，叫她第一眼就有了这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强烈，越难以抑制，越难以控制，觉得若是没有了这个男人，她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碰到这样的男人了。
　　 那时候她每一回从县广播站站长齐文的办公室送完文件走出来，心口窝就会止不住一阵噗嗵噗嗵激跳。从齐文从县委宣传部派到县广播站任站长的第一天起，吴琼一看见他，心口窝里就有一种异样的特别的感觉。一种她一时说不清楚的感觉，却又是一种火辣辣的叫她血管发烫的感觉。每次去他办公室送文件或取文件，见他正伏案低头写什么，她把文件放到他的桌子上，说；齐站长，这是新来的文件。这时齐文就会抬起头来看着她，微笑着说；好，谢谢！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写，她的一双眼睛里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潮湿的感觉，心口窝里却热热的，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发现，眼角边上竟有一滴泪花在闪动。从这天晚上开始，她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那个影子，那白净净的面庞，那黑黑亮亮的眸子，那高高挺拔的鼻梁，那宽阔的嘴角，那微微有些上翘的嘴唇。
　　 十九岁的吴琼发现自己是爱上这个男人了。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心口窝就会噗嗵噗嗵跳。因为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喜欢她的男孩男人，中专生大学生，不是一个二个，她却从来没有过这种异样的感觉。
　　 这个叫齐文的男人，是大学毕业分配到县委宣传部的，原先是有女朋友的，也是他大学的同斑同学。两人也恋爱了好几年，因为工作一直没调到一起，一直没结婚（其实这只是女方的一个借口），齐文却一直在等待。却没想到，那女人却和另一个男人出国了。只是在飞机场给他打了个电话，就再也没有联系了。所以，齐文至今还是一个单身男人。所以，吴琼觉得这个男人应该属于她。她发现她每回去他办公室送文件取文件，他都在伏案写作。每回看见她进来，都会抬起头，向她微笑，那一双大眼睛亮亮的，那一对黑黑眸子里射出来的光，也是亮亮的，柔柔的，脉脉的，她就觉得好像有一道电火光，射进她的眼睛里，又刺进她的心口窝里。她就会觉得心口窝里有一股巨浪在翻卷，眼角边上就会激动地溢出泪花。
　　 每回在路上碰见，他也都会主动跟她打招呼，还是那样微笑着，还是用他亮亮的眼睛盯着她，眼里射出来的光，也是那样强烈又温柔，也是有如电火光一样，直射进她的眼窝和心坎。她就会觉得心口窝翻卷起的激流，火辣辣地发热发烫，烧成了一团烈火。她觉得这个男人也喜欢上她了，他们都心照不宣，都只是在用眼睛表达和传递着爱意。她觉得这个男人，应该是完全属于她的了。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适当的机会，他们会互相表白，会自然而然走到一起的。
　　 然而，她却突然发现，齐文每天伏案在写的是一个剧本，是县评剧团的女演员桂香香找他写的，素材也是桂香香向他提供的，而且这个剧本是要准备参加全省戏剧调演的。据说齐文的初稿得到了省戏剧工作室专家的肯定，提了一些修改意见，齐文正在夜以继日地抓紧修改。不仅如此，吴琼还发现，齐文每天下了斑，就会拿着他刚刚修改完章节，跑到桂香香家里，好像是跟桂香香研究修改过的章节，而且齐文好像还会留在桂香香家里过夜……
　　 听到这样的消息，吴琼竟然一时间像个傻子似的怔住了呆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半天才醒过腔来，就疯了似的往齐文的办公室跑，她要去当面问问齐文，这是不是真的，他齐文竟然会和一个女戏子搅合到一起去。这到底是为什么？
　　 齐文的门紧锁着，同事告诉她说，齐站长跟县评剧团的桂香香上地区了，是带着齐站长写的那个叫《长恨歌》的剧本，去地区文化局征求意见的。
　　 吴琼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一动不动了，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两行热泪泉涌而下。她突然哇地大哭着尖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然而，却谁也没想到，齐文跟桂香香到地区文化局征求意见，尔后齐文又提出应该去省里的戏剧工作室，再请那里的专家帮助进一步推敲润色，把剧本搞得更加精益求精。因为桂香香要回来赶排节目，没有跟齐文一起去省城，结果齐文因为半路上出了车祸，一去未能复返。本来齐文去省城，是应该乘火车去的，从地区到省城，也就八个小时的行程。碰巧地区的一辆客货要上省里去办事，有一个空座，地区文化局的局长就说你就坐局里的车去吧。没想到行驶到半路，被一辆逆行的大卡车撞翻了，司机受了重伤，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齐文当场毙命，再也没能回到林海县。
　　 听到这个噩耗，吴琼惊天动地地大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骂那个狐狸精桂香香。要不是她出什么妖娥子弄什么《长恨歌》，齐文怎么会死得那么惨。要不是这个女戏子勾引齐文，齐文怎么会上她的贼船，怎么会和一个三十多的老女人搅合到一块，叫她给迷惑住，最后才死于非命的。是这个女戏子，是这个桂香香夺走了她钟情的男人。她第一个爱上的男人。她恨死了那个女人，恨不能拿刀一刀捅了她才解恨。
　　 从此，她跟桂香香结下了深仇大恨。她把齐文的死，归咎于她。要狠狠地报复她。
　　
　　 二
　　 《长恨歌》的故事，是桂香香很早就听说的一个民间传说。传说一千多年前的金国时候，金国的皇后和公主，上凤凰山里去游玩，碰上了一只凶猛的大老虎，站在前面的一个山石上，虎视眈眈地盯住皇后和公主，十几个卫士却谁也不敢上前，皇后和公主吓得一动不敢动，浑身颤抖个不停。眼看着那只凶猛的老虎就要扑向皇后和公主，只见一个年轻英俊的猎人，弯起手中的大弓，一连向老虎射了十几箭，有一支利箭正射中了老虎的眼睛，老虎疼得嗷嗷叫，转身跑走了。皇后和公主平安无恙，都特别感谢这个年轻猎人。皇后和公主同时都对这个英俊的年轻猎人动了心，皇后爱上了一个青年猎人，公主也爱上了年轻猎人，猎人却另有所爱，一直爱着被送进皇宫的一个宫女，也是他的初恋情人。皇后冒充宫女与年轻猎人约会，皇后想永远占有这个年轻猎人，怕公主和她争，于是就叫皇帝把公主赐给了一个打仗获胜的将军，也是一个部落的酋长，这样皇后就能永远保持与猎人的关系。公主却设计叫将军冒充猎人与皇后约会，叫皇帝当场捉奸，废了皇后，处死了将军。公主想与猎人相好，却发现他和宫女一起逃走了。公主派人追杀，却误杀了去追赶猎人的皇后。公主抱住母亲的尸体痛哭流涕。也欲跳河，被随从拦住。
　　 桂香香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一直想能把这个美丽的传说写成评剧，搬上舞台。让桂香香没有想到的是，县委宣传部的齐文把这个传说写成了一民间故事，发表在省里一个刊物《民间文学》上。桂香香就拿那本《民间文学》去找齐文，说她想把这个民间故事改编成评剧搬上舞台，巧合的是，齐文也有这样的想法，两个人越谈越投机，就决定合作一起写这个剧本，桂香香就经常把齐文请到自己家里，在她家里商讨构思题，琢磨推敲情节。志同道合，情投意合的两个人，很快就建立起了感情，相恋相爱了。
　　 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地区分手，齐文一个人去省城，一去不归。陷入极度痛苦悲伤之中的桂香香，也没有心思再搞《长恨歌》了。直到五年以后，新上任的省文化厅厅长，原是省戏工室的主任，对齐文创作的那个《长恨歌》剧本，非常赏识，此次省里准备搞戏剧调演，希望林海县能把这个戏排出来，参加省里的调演。县里当即决定叫县评剧团赶排《长恨歌》，参加省里的戏曲调演，争取拿奖。
　　 桂香香也特别想要重排《长恨歌》，以记念她心中一直怀念着的最亲爱的人，齐文为《长恨歌》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剧团就又重新组织人马，紧锣密鼓地开始进行筹备。
　　 却不曾想，县里派到县剧团的新团长，没上任几天就因突发脑溢血而去世，时任县委宣传部政研室副主任吴琼，也是被县委列为青年后备干部的人选，她便主动请缨，愿意下派任县剧团团长，却没有人知道，她之所以要去县剧团任职，是要实现她双重的报复计划。齐文的辞世，对吴琼是一个空前的沉重打击，觉得再不会有第二个男人，能叫她心动的了，后来吴琼考取了省宣教干部管理学院，来到省城学习。毕业前她跟同学们一起去友谊农场实习。接待他们的是场文教处的一个男同志，她第一眼见到这个男人时，把她吓了一跳。这个叫林吟的男人。跟齐文长得特别相象，特别是他的那一双眉眼，简直就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看着她时，也跟齐文看她时一样，第一眼就叫她心口窝里热热的，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像齐文拿他那雪亮的大眼睛看她时一样的感觉。
　　 跟林吟接触谈了两回话，她才知道，林吟竟是她戏校的师兄，是前几年从省戏剧学校毕业分配来的，是学管弦器乐的。专攻二胡京胡和板胡。分配到农场文工团没几年，文工团就解散了，他就被安排到文教处当了一名普通干事。实际平时啥事也不干，只是有客人来时，负责接待接待客人，业务也荒废了，令他十分苦恼。一直想调走，调到能叫他从事本行业务，从事他所酲爱的器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