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荔波，来到响水河边，最先看到的，就是小七孔桥的身影了。
　　 响水河两岸的山，很绿很浓，绿得发黛，浓得像云，浓郁得一塌糊涂。河水仿佛是碧叶榨出的稠汁，似乎都流到岩壁和石头里去了，整条峡谷都是石破惊天的声音，水雾弥漫，轰轰隆隆的，耳蜗里溢满流水的回响。
　　 难怪了，河名响水。
　　 如果没有记错，这条流水还有一个很形象的名字，叫打狗河。这个名字充满了民间情趣，狗挨了棍子，在未闭眼之前，应该不停地在挣扎咆吠着，汪汪汪，汪汪汪！水化成的狗是打不死的，于是，它的叫声便永不消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每一个青涩的黎明到金色的黄昏，硬是把一条浓黛的峡谷，泣成了一片水汪汪的模样。
　　 谁也说不清楚响水河已经存在了多少年。惟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它的历史肯定会比水上的那座石桥悠远得多。
　　 石砌的古桥横跨在碧波之上，七孔，犹如一支披甲上阵的队伍，前赴后继的，以龙腾之势，从此岸冲向彼岸。桥下，惊天动地的厮杀声早已远去，先人的故事被岁月长河卷起了千堆雪，幻为氤氲的水气，在弥漫战栗。导游是个唇红齿白的水族姑娘，她告诉我，此桥建于大清道光年间，一头连着黔南，一头通向广西。这里的山，叫板淆山，山上世世代代居住着勤劳勇敢的布依族人。走过桥去，唱着山歌一直向南，便是刘三姐的故乡了。
　　 布依族是由古代僚人演变而来的，以农业为主，享有“水稻民族”之美誉。在响水河畔，我没有遇见绿油油的稻田，只看到了板淆山上的布依族民居。板淆山多树，满山遍野长着苍苍郁郁的原始森林，木材比比皆是。在黔中，我曾见过布依族民居。黔中盛产石头，几乎所有的房子，从基础到墙体都是用石头垒砌而成的，屋顶上也盖着石板，称为石板房。而这里则完全不同，大部分属楼房。楼房上层高，住人，下层低，圈牲畜，亦称“干栏”，或称“麻栏”。楼房的结构虽然简单，却不失美观雅致。
　　 爱唱山歌的刘三姐是属于漓江的，响水河呢？属于布依族吗？导游说，是也，非也。
　　 传说中，这座古老的石桥源于一个瑶族男人和七个瑶族女子。却说远古时代，有一个叫阿吉的瑶族小伙子，他右手只有一个指头，但此独指却有着神奇的魔力，能把坚硬如铁的岩石戳成烂泥一样绵软。阿吉的寨子里有七位天仙一般美丽的姑娘，因响水河水深流急，乡亲们无法到对岸去赶场和耕种，他们便决定在河上修建一座石桥。于是乎，他们就来到板崤山下，阿吉负责用独指戳石头，姑娘们则负责用变软的石头捏砌成桥。一个姑娘砌一孔，他们一口气干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建成了一座七孔石桥，因而此桥又名“七姑桥”。
　　 传说都是无巧不成书的。荔波，被誉为“地球腰带上的绿宝石”，是一个以山水风光与民族风情驰名全球的地方。它处于黔南，少数民族人口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其中以布依族为最，想不到这小七孔桥竟让瑶族人贴上了标签，诧异了。
　　 我来到小七孔桥的时候，正值盛夏。贵州的夏天是清凉的，响水河亦然。太阳是凉的，云朵是凉的，山是凉的，水也是凉的，一个凉凉的世界。
　　 古桥长约三十米，宽近五米，拱高不详，大概也有四五米吧。清一色的蛮石条，壁上绕满绿藤，摇曳着三三两两的野花，风从孔中过，水在桥下流，一切安然无恙。我在桥上走了三个来回，然后便借一方从岸边伸展过来的树荫，伫立在桥中央独自感伤。真羡慕那个阿吉啊，居然能与七位姑娘同建一座桥。这哪是石桥呀！分明是摆渡爱情的喜鹊桥哦！响水河的水是凶猛的，野蛮的，几百年过去了，这桥却仍然在风雨洪水中屹立不倒，泰然自若，浪漫依然，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是桥上的石头有魔力，逢水则水，逢人则桥？还是阿吉和姑娘们的工艺好？我想，最合理的解释还是真爱无敌吧。小七孔桥，好一座爱之桥。
　　
　　 二
　　 产生到响水河边走走的念头，是在真真切切地看到响水河之后。河水流得欢、叫得响是一个原因，而真正勾起我好奇心的，是这水实在流得太美，太壮观了。
　　 流水是一种疑静似动的美，响水河的水，美得如诗如歌。
　　 形容山水之美的诗句有很多。王维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僧志南云：“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翁卷云：“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
　　 我到响水河边行走，是大白天。不见松间明月，惟见清泉流石。但那流水焉能用清泉谓之？是什么呢？翡翠铺红石，白银泻乌岩？难为我了。河边修有游步道，厚板铺的，人行于上，不须杖藜，大可闲庭漫步。水是野的，然很难见到青山的影子。因为那水绿得太过份了，犹如一匹碧玉织成的绸缎，过于厚重，时急时缓，在阳光下流着绿树的诗意，淌着青山的画魂。
　　 导游说，哼哼，小七孔可是五A级景区哦，融山、水、林、洞、湖泊和瀑布于一体，静如娴花照水，动若蛟龙出海，美着呢。说来说去，话长话短，总是让我想起那个关于一个男人和七位女人的古老传说。在我眼里，那些从石滩上匆匆奔腾的急流，应该就是阿吉的脚步；而那些碧波荡漾的水潭，则是七位姑娘深情的怀抱。流水一路呼啸，唱着不朽的情歌，归心似箭地扑向清深的水潭，情愫便荡漾开来，化作了一圈圈缠缠绵绵的涟漪，让人陶醉，幽梦暗生。
　　 有高山，就有流水。流水是高山的知音，更是一个行者。流水带着高山的清梦，落叶的凄美，花草的缤纷，去追逐外面的世界，寻觅无涯的大海。所以，高山从来不占水道，一味地冲云天生长。所以，树木从来毫不吝啬，一味地把芬芳源源不断地奉献给流水。所以，花草只会站在河边观望，为远征的流水歌舞礼赞。
　　 离开小七孔桥，一路逆流而上，约模行至五十米处，便闻有雷鸣之声不绝于耳。路遇几批游人嘻嘻哈哈地从上面下来，有老有小，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我问其中一执杖迤逦而行的老者，怎么了，落水了吗？老者说，没有呀。问为何青衫湿透？答曰刚刚被“雅”了一把。
　　 我一头雾水，继续向前。至一百米处，但见道路里侧悬崖之上，一道白练，势若怒雷，抛珠万斛，轰然飞泻于眼前，挡住了去路。导游得意道，此瀑名拉雅，宽十米，落差三十米，要想往前走，须从瀑底过。此时我明白了，什么叫“雅一把”？原来就是从拉雅瀑布底下走一趟。瀑布的水白花花的，像亮晶晶的白银子，在空中不时地变幻着色彩，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没待导游多言，我便猫着身子从水帘里穿了过去。出来的时候，头发和衣衫微湿，但整个心灵倍觉畅酣。此水吉祥，导游说，拉雅瀑下走一走，从此百病全没了。
　　 看罢瀑布，导游问我，拉雅美不？我说还行。导游瞪眼诧道，什么叫还行？我笑而不语。说实话，没到荔波之前，我刚去领略过黄果树瀑布的雄姿。或许是大雨乍过，黄果树瀑布的水量甚是充沛，恰似千狮百虎，从云头咆哮而下，若雪雷劈地，声势绝伦。就这，我看了，内心亦是波澜不惊。因为，我来自江南，我的故乡文成，号称”瀑布之乡”，其中的百丈漈大瀑布，宽达三十米，落差达二百零七米，一年四季，于城西的峡谷景廊里“六月不辞飞霜雪，三冬更有怒雷鸣”，那雷霆万均的声势，可与美洲的尼亚加拉大瀑布相媲美诶！对瀑布，我早就见惯不怪了。也许是导游从我的神色中找到了一丝不屑，遂缄口不言。
　　 没行多久，耳边又响起了滚雷似的流水声，而且格外持久，悠远，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又迫在咫尺身旁。我急步至河边，定目望去，便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偌大的水潭，名涵碧潭，潭水如玉，玉生白烟，飘飘渺渺。目光向上，是狭窄的河道。河道像一条大青龙，从远上方的一片浪花水雾中蜿蜒而下，裸露着青色的岩坦，褚红色的石壁，寸草不生，片沙不存。在此，河流不再是河流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钟灵毓秀了一个庞大的瀑布群。嘿！什么叫黄河之水天上来，在响水河的知音谷，我总算见识了。河道之上，尽是层层叠叠的瀑布，一级紧挨着一级，或倾珠撒玉，推雪拥云；或飘逸如练，白绦匝地。每一道瀑布，形态各异，有的如少女长发，有的若银河悬泻，有的似白马跃涧，有的像彩虹下垂，构成了一幅风情万种的动态水景图，令人目不暇接，留连忘返。
　　 我被这万千气象震撼得口瞪目呆。导游见了，又流水般滔滔不绝起来，说，此景叫跌水瀑布，从上到下，共有六十八级，美乎？我说确实美，此瀑只应天上有，罕见。导游笑道，响水河边皆是世间绝景，这瀑布只不过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再往上走，还有天钟洞、野猪林、龟背山、水上森林、生态长廊和瑶寨等等，美景多了去了。
　　 不过，最美的景点，是鸳鸯湖。她神秘兮兮地说。
　　
　　 三
　　 鸳鸯湖位于响水河上游的一个山谷里，由于距小七孔桥有几公里的路程，我是坐车上去的。
　　 到达景区门口，日正中天，明媚的阳光，十分灿烂地迎接我们上船。我们一行六人，加上导游，刚好一船。撑船的艄公是个年轻的瑶族小伙子，他令大家穿好救生衣，说了声坐稳了，便弓腰奋力撑着竹篙，朝岸边一点，小船儿遂悠悠地往湖里荡去。
　　 导游一再向我们炫耀，说鸳鸯湖是小七孔景区的奇景。开始，我以为她是在忽悠，随着荡桨泛舟，船入水道深处，我信服了。
　　 鸳鸯湖的水是别样的，如酒似油，碧绿而凝重，舟行于上，水不醉舟却醉人。我一直认为，不管是流水和湖水，但凡是水，都有向下之心。但鸳鸯湖的水，却是飘向高处的，它们云蒸雾绕地飘到空中，就凝固成了一团团绿色的雾，一棵棵蓊葱的树。鸳鸯湖上没有鸳鸯，水面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高高的大青树，其中有两棵并排生长的参天大树格外引人注目。这两棵树，一雄一雌，树干半截没在水里，而枝叶则如无数温柔的手在上方交错相握相连。雌树婀娜多姿，曲线玲珑，纤巧秀丽。雄树高大挺拔，挡风遮雨，须三五人方能合抱。我想，这两棵鸳鸯树上一定长满了令人心碎的爱情故事，要么像罗密欧与朱丽叶，要么像梁三伯与祝英台，反正是大同小异，也就不去考究了。不过，湖因树名，倒是少见。
　　 湖面上船来船往，却不嘈杂，清新幽静。为何？整个鸳鸯湖，犹如无数面明镜，泊在遮天盖水的森林里，宛若一个水上森林迷宫。湖中水道四通八达，曲折迂迥，头顶上是茂密的枝叶，水底下是森森的树梢，轻舟荡于水道之中，根本就分不清是在树上飘，还是在林下走，稍不留神，便会迷路。
　　 在如此绝妙的风景里荡舟，让我产生了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我坐在船仓里，心中充满了诗意，不经意抬头一瞥，竟发现浓浓的绿色中还掺杂着几许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和白色的花朵，五彩斑斓的世界。于是，我浮想联翩，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唯一的遗憾，鸳鸯湖上无红颜。
　　 不久，小船驶出了浓荫水道，行至辽阔的水域。迎面漂来了一条船，船上坐着七八个年轻的姑娘。看样子，她们正值芳华，长得如花，笑得也像花。青春是神奇的，就是有活力，她们恣意潇洒，人人手上拿着一杠水枪，在自娱耍水。我瞧仔细了，众人之中，惟有一个明眸皓齿在望湖而思。我揣摩着，她肯定在想着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心事，而且她的心事一定会十分美丽。我期待她能看我一眼，就一眼，不必柔情似水，也不梦想演绎一段漫漶的神活，惟求邂逅一个清纯的眼神。
　　 就在我想入非非之际，一场激烈的水战凭空上演了。
　　 同行的老李，是个极爱玩耍的老顽童。上船之前，他特地花十块钱购得塑料水枪一把，当导游告诉他，在鸳鸯湖上游玩，如果遇到青年人，是可以随意向对方不宣而战的，并美名其曰——鸳鸯戏水。老李一听，立即就朝那一船姑娘发动了战争。姑娘们岂是好惹的主，瞬刻间，她们即从高雅的天使变成了“洪湖赤卫队”，欢笑着，尖叫着，举起水枪朝我们狂轰乱炸。我正在暗自神伤呢，刚欲张嘴大叫一声不好，只见对面那个明眸皓齿端起水枪嗤溜一声，一股湖水便仿佛长了眼睛，不偏不倚地射入了我的口腔里，把我呛得差点回不过气来。未几，战斗结束了。战果很惨，姑娘们大获全胜，我们全军覆灭，个个成了落汤鸡。她们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朝我们挥手离去。我们尽管狼狈，皆哈哈大笑。我的心儿湿透了，那一刻，我不敢咳嗽。我担心，弄不好一咳嗽，腹里就会咳出一只活蹦乱跳的红嘴白头彩羽的鸳鸯来。
　　 是的，鸳鸯湖，不仅景奇，更有奇遇哟！回来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了那个在拉雅瀑布遇到的老者。回想他一身湿衣，一脸笑意，不用多想，我断定他在鸳鸯湖也曾做过和我同样的新鸳鸯蝴蝶梦，白发的年华被激情的青春撞了一下腰，只不过是他不好意思言说而已……
　　 去贵州，去荔波，到响水河边漫步，是五年前的事了。
　　 五年的时光虽然称不上漫长，但并不短暂。五年了，响水河仍然时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时至今日，每当夜深人静，我在千里之外的烟雨江南，只要侧耳倾听，依然能听到响水河的流水声，如歌如雷，不绝于耳。
　　 响水河就是一条在大地上奔腾的河流，它之所以成为我的内心情结，不仅仅是在于它的风景，更重要的，是因为它与生俱来，就有一种磅礴大气的力量，激情澎湃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