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陪伴是一场有期的告别(征文·散文)
晨光漫过拳场,拳友纷沓而至,慢跑,推手,问好,热身,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久违了。拳友们暖声问候,我含泪感谢。舒缓的太极乐曲声中,像平素一样习练太极,我本以为半年没有来,已然忘记了动作招式,可有一些记忆,即便脑子里模糊了,肢体依然会记得。打着打着,思绪总是不知觉的四处飘游,直至有一些恍惚,想着快些打完,好赶着去医院陪伴父亲。
习练结束,我立在原地,收拢思绪,告诉自己,清明前夜,梨花风起时,父亲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阳光暖暖地铺满后背,面对着绽放新绿的月季丛,默默泪流。我们都在努力恢复正常的工作、生活。我后知后觉地懂得,原来,陪伴是一场有期的告别。
父亲与疾病抗争的一年半时间里,我们姐妹把除去工作之外所有的时间都给了父亲。大姐总说,自打七十五岁高龄的父亲,下来手术台的那天开始,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的,每多一天我们都要真诚感恩。我们无法替代父亲的病痛,唯有想到能做的,就是做出他想吃的食物,找到他需要的药物,哄他吃药就医配合治疗,不管在家还是在医院,总是争着抢着去陪伴。
我们最感恩的,是坚强的父亲。可怕的病魔恶狠狠地缩减了父亲的三餐,毫不留情地抽空了父亲的身体,他无力挪动脚步,坐起身子,无力端起杯子,直至无力吞咽食物,甚至清水。即便如此,他仍只让我们一个人陪伴他,尤其晚上,若在下县上班,每天往返四小时奔波的二姐连续来上两晚,父亲都会发脾气,坚决不让她来。他说白天上班,路上奔波已经够累,连续两晚睡不好怎么行?每每有人来替换,父亲总是不等她坐稳当,就让陪伴了一天或者一晚的我们赶紧走,那种急促感,就像行军打仗一般不容辩驳,必须执行。
走出病房,穿过狭长的病区楼道,看到忙碌医务人员,看到神情各异的患者和陪护,我总是默默不语,我矛盾地盼望,父亲可以快些康复出院,又希望这种行走可以走得越久越好。大姐说,走进病房像打了鸡血一样浑身是劲,可离开医院后,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话都不愿意说。
伴随病情的进展,父亲已经吃不得什么,可他仍会关注我们的三餐,若看到我们吃饭凑合,就会很着急,只要我们在吃饭,他总是静静的,纵使再难受,也不会吭气。粗手笨脚的我们,时常做得这不对那不对,父亲用切身的感受,教我们如何照顾他,用足了耐心。慢慢的,我们之间形成了默契,他一抬手,我们就知道他要什么,他一瞅哪儿,我们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一推水杯,就把冲好的营养粉送上,从饮食到生活起居的种种细节,我们姐妹都了然于心。可对母亲,父亲却用他从未有过的严厉,甚至严苛地教母亲做饭,侍弄鱼缸,花草。被父亲照顾了一辈子的母亲,年至古稀才步入厨房,她很清楚这次是没有条件的必须学会,不仅是为了自己吃好喝好有力气照顾父亲,还为了可以帮轮流在医院陪伴父亲的我们姐妹,可以吃上平时喜欢的包子,饺子。母亲咬牙坚持,抗住所有的难,听着父亲的数落,终于学会了做饭,她还利用手机的视频菜谱,自己尝试做新菜。她常像个考试及格的学生一样,跟父亲汇报蒸了馒头,发的好,揣碱合适。
父亲感觉舒服时,会设想未来,他说,咱这一大家人老少好几代,凑齐了还要照全家福。若气力再恢复一些,要骑着三轮车去锻炼,买彩票,买菜买肉,说他调的馅料我们最爱吃,要回家包饺子蒸包子。我忙应,现在外面越来越暖和,杏花桃花海棠花都开了,时节有力,活力生发,肯定会越来越好。
父亲病房向东,每天清晨,太阳从城市的远处升起,扫去一城的黑暗。每天夜晚,父亲不喜欢开灯,我总是看窗外路灯下的路,多希望有一天,我们也能带父亲走出这里,回归正常生活。
农历的二月,对于我们一家来说,是灰色的。初八是我奶奶的忌日,二十是我爷爷的忌日。我奶奶忌日那天,父亲跟我们说起了奶奶的不容易。我爷爷忌日前夜,父亲病重突然加重,我们全家人都守在他病床边,彻夜无眠。艰难熬过一夜的父亲,拼尽所有力气,将他在内心里想了许久的安排说与我们听。父亲的生日是三月初一,今年的生日和他出生那年阴阳历重合。我们都在心中暗暗期盼,如果可以坚持到那一天,如果……可惜,人生没有如果。父亲在农历二月二十二晚,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出殡那天的行车路线,很多和父亲骑车常年经过的重合,每每过一个地方,我们姐妹都会轻声默念,爸爸,到哪了,到哪儿了。路边的花瓣若雨纷飞,我们惟愿父亲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仍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过着安和平稳的日子。
父亲的三轮车,停靠在国槐树下,被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小妹擦干净,二姐骑走了,生怕母亲看到会难过。父亲的彩票长图仍挂在墙上,他常伏案练字的毛笔、纸张仍在原位。母亲像往常一样,在家里的角角落落地摸摸索索,有时干着干着,匆忙地跑向卧室,像平素照顾父亲时一样。我姨见母亲如此恍惚,更是心伤不已。
我姨是母亲唯一的妹妹,得知消息带着表弟表妹从大连赶过来后,始终陪伴在母亲左右。丧事料理结束后,送走从外地赶来的长辈和兄弟姐妹,我们催着我姨回家,我姨边忙着做手里的活计,边流泪说,谁也不要说让她走,在这个时候,她说什么也不会离开。九年前我舅猝然离世,母亲和我姨这两姐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我姨像个陀螺一样,把家里的各个角落都归置干净。白天做一家人的饭菜,晚上和母亲同枕而眠。她说,这么多年了,极少有这样的机会,和姐姐一起睡。而陪伴母亲睡觉的我姨,则是代替我们填补母亲失去相守五十一年老伴儿的空落。
我们都病了,咳嗽,声嘶,头痛,疲惫至极却难以入睡。我们拼力地喝水,吃饭,像照顾父亲一样,强撑着陪伴母亲。我们相约,当初在陪伴父亲,不管内心多疼都不准哭,此刻在母亲面前,也要做到一样样的。
看到我们慢慢缓过来精神,脸色都不再呈灰黄色,逐渐有了血色,我姨犹豫不决地说,母亲总是安抚她订车票回家。母亲说,亲姐妹在一起,相处多久都不够,但姐妹生活两地,都有家庭,当时回来急匆匆的,一点准备都没有,现在这边的事情料理差不多了,也该让我姨回家了。送我姨走时,我姨一步三回头,母亲站在原地向她轻轻摆手。
这让我想起儿时的我们,从邢台农场回山东老家时,总是住在我姨家,依稀记得有一次,回家赶上下雨,我们走了很久的泥土路到家已是深夜,我姨忙着烧水帮我们清洗,把最暖最轻的被子留给我们。我姨会带着我们去赶集,买新衣服,买好吃的,会做好吃的饭菜,从不让我们做任何农活。每每回去不过几天功夫,还没有待够,就到了返程时。当时的我们离开时,我姨也是这样守在原地,看着我们远行吧。此时此刻,我们无需多说,都会读懂这对姐妹心中的不舍和挂牵。
我们姐妹对我姨说,你回家了,你们还像往常一样,常视频聊天。你放心,我们会轮流过来陪伴,有空就做给她吃,没有就让她做饭给我们吃,父亲不在了,我们会把双倍的爱都给她。
牵着母亲的手,行走在父亲喜欢的植物园,掌心里传递过来的温度,让我感觉踏实。母亲说,父亲留下的花,鱼,她都学会了如何照顾,看到春风渐暖,她让大外甥把仙人球搬到窗外护栏里,让它们融入自然,每日喂鱼、换水更是做起来手法娴熟。父亲教会她做的饭菜,她会做给我们吃,先放什么,后放什么,放多少,井然有序,竟有父亲做饭时的风范。我们不会刻意避免谈起父亲,或许如此,我们才可以在相互陪伴的时间里,慢慢适应没有父亲的生活。
父亲少年丧父,十九岁当兵入伍离开的家,成为他不管在哪儿都不变的守望。父亲工作辗转多地,颠簸流离,用尽全力呵护母亲和我们四姐妹的周全,极尽所能地照顾奶奶以及家人。父亲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兵,是一名党龄五十五年的老党员,是一位把青春奉献给特殊教育的老同志,是母亲的好丈夫,是我们姐妹的好父亲。
曾经,我们陪伴父亲,此刻倒数的回忆里,那一场有期的告别是如此的疼,如今,我们陪伴母亲,相信爱和亲情,会将这一程无限延长,给我们更多的时间,在领悟,珍惜,感恩中,享受做母亲女儿的幸福时光。
从此,父亲长眠,我们常思念。

拜读您的此篇文字,被您打动了。也许有些情节,和我与父亲相处的记忆重合,让我唏嘘不已。您站在窗口,看灯光下的路,真让人情难自禁。(´;︵;`)
写实、写真情实感的文字,是打动人的。问候、祝福您,早一点从怀念父亲的情景里,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秩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