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杞人不忧天(征文·散文)
有句成语,叫杞人忧天。我的前辈、同事兼忘年交周树民老师借用这个成语,给自己取了个别称,叫杞人不忧天。
他确实是杞人——河南省杞县人。他的不忧天。却需要慢慢道来。
有一次,在办公室里,他给我们读一篇学生的作文,其中有描写他相貌的句子:“他老人家头发自来卷,白净脸庞,高鼻梁,深眼窝,像外国白种人。”
读完了,他哈哈大笑,学着西方人的动作,双肩一耸,两手向外一摊,说:“听见没有,在学生眼里,我老人家真成了外国白种人。”
可不是吗?周老师这祁县人,还真有点儿像外国白种人。他是回族,也许祖辈是从西亚或中亚迁徙而来,带有西亚波斯人或中亚阿拉伯人的血统呢。
学生抓住他的相貌特征,如此描写他,他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是趣事,自己继续演绎一番,使趣事更有趣。
还有一次,他患了眼疾,一只眼蒙着纱布,走进教室,登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省”字,让学生猜一种动物或者一个成语。学生们也许是没想出来,也许是不好意思说,停了一会儿,没人言语,他就说:“你们是不是不好意思啊?少了一个目,不就是独眼龙吗?老师今天这个样子,像不像独眼龙啊?”
学生们哄堂大笑。
然后,周老师又说,“根据独眼龙,你们应该能猜出成语了吧?”
停了一会儿,一个学生举手,周老师让他发言,他站出来说:“周老师,我猜出来了,不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周老师马上哈哈笑着说:“恭喜你,猜对了!”
满教室,又响起一片笑声。
上完课,回到办公室,他把这件事儿又讲给我和几个同事听,大家也一片笑声。我心里,对他的幽默睿智,由衷佩服。更佩服的是,他能在课堂上营造出如此轻松风趣的课堂氛围。跟着这样的老师学习语文,自然会学得轻松愉悦,并在轻松愉悦中品味出语文学科的美感和趣味。有好几个周老师的学生,都跟我谈到这一点:周老师的语文课上得幽默风趣,跟着他,快快乐乐,轻轻松松,就能学到不少东西。
第一次遇见周老师,是我上初中时,麦收季节的某一天,我和一个好朋友跑到代河沟村去玩。代河沟村附近有一个农场,是县一中的劳动基地。
刚走进农场大门,看见一个人弓着腰,拉着一架石磙,打圈转,在碾麦子。他宽肩膀,瘦瘦的,却浑身肌腱,很健美。而且,肤色白净,脸色也白净,高鼻梁,确实就像后来他的学生描写的,像白种人。
我知道他姓周,是县一中的老师。
那时候,我们小县城里的文娱体育活动都很贫乏,有两样,却很兴盛,一是篮球,二是乒乓球。周老师就是县篮球队的中锋。
在球场上,他身形灵活,步伐轻捷,动作娴熟,像一位魔术师,将一颗篮球玩得滴溜溜转。带球过人,猴子一样精灵,辗转腾挪,一连绕过几个人,让对方防不胜防。传球,除了一般常规动作,还有背后传球,胯下传球,而且常常是指东传西,让对方摸不着头脑。他还经常指点自己的队友,跑位,穿插,配合,掩护,队友们也都乖乖地听他指点。
看篮球比赛时,有人在我身旁说:“周老师这个中锋,就是整个球队的灵魂。”人们常说,看篮球,就看美国NBA,不仅仅是看体育运动,也是欣赏艺术。我觉得,看周老师打篮球,也同样是极好的艺术享受。所以,县里举行篮球比赛,总有很多人为周老师鼓掌叫好。我就是其中之一。
他健美的身材,也许跟他经常打篮球有很大关系。
我们做了同事之后,谈到我第一次在县一中劳动基地看到他以及看他打篮球的情景,他哈哈大笑说:“别说,我还真沾了会打篮球的光。”
从周老师嘴里,我了解到,民国时期,周老师家里是杞县城里少有的财主。民国以后,财主家庭却成了原罪,让周老师从上小学开始,就尝尽了屈辱卑贱。好在,他头脑聪明,又爱学习,考上了大学。上大学时,正赶上反右运动,有人说,地主家庭出身的人,能不右倾吗?一顶“右倾”的帽子,就被硬性扣在了他头上。但是,因他篮球技艺好,排球也打得好,还会画画、写美术字。
在大学,一有体育和文娱活动,又离不了他,因此,也帮助他避免了更严重的打击。也因为家庭出身,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当时开封地区最东边的,我们县一中。参加工作不久,就赶上了动乱年代,又调到远离县城四十里地的县四中。调回一中后,依然被赶到学校劳动基地接受劳动改造。他是我们县篮球队的好中锋和核心人物,县里一有篮球比赛或者训练,都得抽他参加。他虽然政治上不得势,却没有遭受太大的冲击。
地主家庭出身,如同达摩克里斯剑,削掉了他的锐气和棱角,也让他学会了超脱和逍遥。动乱时期,禁忌多的时候,他“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好自己的嘴,尽量少说话,少惹麻烦。
就是这样,有时候,也难以躲避。
我上高中时,我们年级一共四个班,周老师教另外两个班的语文。当时,有人对另外两个班的学生说:“周树民这个右倾分子,就该批斗。”怂恿学生开他的批斗会。多年以后,周老师又和那个怂恿者谈起往事,笑着对他说:“当初你还撺掇学生批斗我呢,想一想,咱俩可没有血海深仇啊。”那人有些尴尬,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来。周老师又哈哈大笑,说:“怨不得你,不都是极左思潮闹的吗?”周老师的宽广胸怀,正验证了鲁迅先生所言:“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对知识分子的政策越来越宽容,老知识分子们心里紧绷的恐惧之弦渐渐松弛下来,大家渐渐放宽了心,周老师的心理阴霾才渐渐消散。在办公室里,说话越来越幽默风趣,也常与人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我和他相处好些年,看到的,都是他的一脸阳光,笑容常在,没有见他脸上有过阴霾。他这杞人不忧天的别称,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他自己起的,这个名称,也足以说明他当时心里确实是阳光灿烂的。
到了晚年,有一件事,对周老师打击很大。
周老师的爱人赵老师刚刚六十岁,突然因病辞世。
赵老师本来是周老师的学生,退休前,在县教育局幼儿园当老师,我两个女儿都受到她很贴心地照料。
周老师在县四中教书的时候,还是孤身一人。他所教的学生中就有当时还是大辫子姑娘的赵老师。因为周老师的才华以及篮球场上矫健的身影,大辫子赵姑娘慢慢对周老师由欣赏到仰慕,再到超越师生界限的爱恋。大辫子赵姑娘,汉族,出身“红色”贫农家庭;大她将近十岁的回族周老师,出身地主家庭,本人又带着“右倾”帽子。大辫子赵姑娘,高中毕业以后,却不顾两人家庭出身、民族和年龄的悬殊、不顾世俗禁忌、不顾家里人的极力反对,和周老师走到了一起。结婚以后的周老师和赵老师,虽然小日子过得紧巴巴,却恩爱缱绻,相敬如宾。俩人接连生了三个孩子,周老师忙于工作,赵老师相夫教子,辛勤持家。
周老师对我说过:“这一辈子,能娶上赵老师,是我最大的福分。”我也知道,周老师对坎坷生活的超脱,赵老师的挚爱深情是重要原因。
不曾想,三个孩子都成了家,两人该享受晚年幸福的时候,刚迈进花甲门槛的赵老师突然不辞而别。
赵老师驾鹤西去之后,起初一段时间,周老师沉浸在极度悲痛之中。慢慢地,他将对赵老师的追思之情,寄托在音乐之中。孤灯下,常常一人听到夜半时分,尤其爱听《二泉映月》的二胡曲。他曾经告诉我,这个缠绵悱恻的曲子,可以寄托他对赵老师的哀思。
他还写了很多思念赵老师的诗词,并把这一类诗词编撰进自己的两本诗集里。有修养有才华的读书人周老师,把对最亲近的人的眷恋和思念借助艺术和文字升华,是另一种形式的洒脱。
听雪能力有限,抢了大哥的文,第一为学习,第二为完成任务,编按若有理解不到的地方,大哥不吝赐教!
课堂上,赛场上,会议室,家庭,都能腾转挪移,自我平衡,也带给他人最平易最亲和的一面。
轻舟大哥,你写作真神速,也把杞人不忧天的生命特质勾画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