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行者武松(随笔) ——晚读《水浒》
“武松故事”应该是《水浒》中最为我们熟悉的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部以“武松”为片名的电视剧的播出,引起了一股“武松热”。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有文章考证过“武松”,说他在历史上真有其人。那时的我还很有兴致地剪了报,现在已经想不起来那些剪报的去向了。武松故事在民间的传播方式应该很多,最著名的当然是山东快板,其中的“表一表好汉武二郎”还常被当成是山东快板的代言。
武松这个形象应该是一经出现就被认为是英雄。在金圣叹心目里,英雄已经不能形容武松了。在点评中,他认为武松是“天人”,还列举了林冲、鲁智深、杨志、石秀等好汉的特点,然后很激情地说“固独人人未若武松之绝伦超群”。当然,这也不过是他用他自己的经历读出来的武松,而在《水浒》的读者心目中,应该是各有自己的武松。
武松出场时是一个病汉,正在害疟疾。当然除了身体上的病,当时的他在社交方面也在“病”。他住在柴进家,应该是客人,却没有客人的待遇,就连住都被安排在靠近厕所的地方。享受客人待遇的宋江上厕所时,正在打摆子的武松只能用铁锨取些柴火在走廊里烤火,醉醺醺的宋江踩在了铁锨把上,把铁锨里的炭火溅了武松一脸,惊出了他一身汗,也吓走了他的病。这样终于算是结识了宋江。由于当时的他是柴大官人不太待见的,寄人篱下的他穿着应该也很褴褛。连情商很高的宋江实在都看不过去,在柴进的宴席上反客为主,要给他做一套衣服。这样柴进才发觉了他的褴褛,当然主动替他也替宋江兄弟都做了新衣服。
宋江是武松的贵人。见了宋江,不但武松的疟疾治好了,也让他有了钱财。他这才可以停止漂泊,走向回家的路,他也才有机会成为打虎英雄。
景阳岗是武松成名的地方。
“三碗不过岗”是句实话,武松却偏偏觉得是广告,他大喊小叫地喝了十八碗。尽管我知道那是米酒,尽管我不知道那个碗多大,但要是喝普通人的六倍,那这酒量我还是很佩服的。
喝完酒后,他居然毫不在乎偏偏要过岗。店小二告诉了他山上有老虎,他还觉得老虎就是店家的托。直到在路上看到官府正式的文件后,他才相信真有老虎,他本来也想转身回去。但转念一想:“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金圣叹在这里给出的评语是:“以性命和名誉对算,不亦异乎?”金圣叹啊金圣叹,要是和别人一样,“天人”之说怎么来?我们常说英雄,不就是英雄除了有超过常人的能力外,还要有常人所没有的胆略吗?在一些关键时刻,能大着胆子去做那些风险极大的事,这才能体现出英雄的本色来。武松是英雄,所以他在风险极大的情况下,选择了继续上山。结果就有了让他成为英雄的“景阳冈武松打虎”这场好戏。
打虎成就了武松。他成了都头,碰到了自己的哥,也见到了自己的嫂子。潘金莲喜欢武松,这属于个人情感。武松要是不喜欢,这也属于个人情感。这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而要是他不能喜欢潘金莲,这就属于道德范畴。而在一般观念里,这里应该是后者。当然,不同时代的人给出这段戏不同的解读,这也没什么问题。可金圣叹在这段文字下的评语却只能概括成两个字:猥琐,明清文人特有的猥琐。武松在不能继续相处时给出了拒绝,不能接受拒绝的潘金莲恰好在武松到外地办事时碰到了西门庆。这段文字很世俗,也应该是平常无事的闲人们最喜欢的段落,当然写得也确实精彩。武大郎尽管不能奈何西门庆,可武松却谁都不怕,并且他只是暂时不在,而不是一直不回来。这样他要回来的消息就让王婆他们产生了杀死武大郎的计谋。为了自己的幸福除掉障碍包括杀死亲夫,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甚至不同时期的同一个人对这种事会有不同的看法。但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这却是十恶不赦的重罪。犯了这罪的人怎么死都不过分。办完事回来的武松面对着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那时的他已经站在了道德高地。他经历过潘金莲的情感纠缠,怀疑大哥死的蹊跷就很正常。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进行了调查,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以为自己的领导能给自己做主。可没想到在任何时候,证据只能说给相信的人,选择了不相信或者连想法都被金钱买走的人,怎么可能会相信证据呢?他被驳回。安于现状或者退缩当然不是武松的选择,他拿了一把刀,强行拽来了周围的邻居,并安排了他们的角色,算是要进行一次他那时代的“现场直播”。他用刀问出了实情,杀了潘金莲。让众人等着,又去杀了西门庆。杀潘金莲的血腥和杀西门庆的干脆都是那个时代的审美。
发配孟州的武松在十字坡碰到了母夜叉。这次的武松主动挑逗孙二娘,结果当然是很轻松也很暧昧地制服了母夜叉,结识了张青两口子。
这段文字和叙述潘金莲故事的反差比较大,以至于我在读时感觉不是同一个武松。但它们也有共同点,那就是明显感受到武松在演戏。好像一个表现欲很强的演员,本来他要做的是演好他扮演的角色,但他却选择了更多地表现自我。而这种演戏的感觉在孟州牢城营、醉打蒋门神的过程中达到了极点。刚到的犯人被打杀威棒,应该是宋朝的规矩。但只要送了钱财总会有办法请求免打,这也成了大家都清楚的潜规则。但武松偏不管这些潜规则,一定要按规矩来:该打就快打,想要让他拿出孝敬钱,门也没有。结果,当然是不但没打,还得到了格外的优待。这引起了他的好奇,直到施恩来到他跟前,告诉了他原委。要不是施恩想利用他,他会不会被打呢?没钱或者扎刺的配军在那个时代的死法应该很多,监牢里的人已经告诉过武松至少有三种很悲惨的死法。但这么写才让人过瘾。这就是文学的力量,让你可以暂时忘记现实,经历一些现实中根本不可能经历的事。要帮忙去打蒋门神,施恩父子怕武松喝了酒会对气力产生影响。他偏偏一路喝到头,每过一个酒店喝三碗,一路下来喝了不下三十碗。这一切都明显在做戏,而结果呢?醉打蒋门神。要是在现实中真有这么一个人,你不说他是英雄,那他是什么呢?
打了蒋门神的武松似乎又变成了打了老虎的武松,他被高规格地接到了团练家里,得到了团练的重用。各种幸运似乎又开始光顾武松。可就在一个十五的夜晚,他被栽赃偷窃团练家的财物,直接打入了死囚牢。
飞云浦是一段快意的文字。年轻时,正是那部电视剧《武松》热播的时候。当时有一种武术也开始流行,叫着《武松脱铐》。记得当年我曾照着那本武术书的套路热切地学了一段时间,但终于也没有学出什么样子来。现在想来,主要应该是当时的我没有像武松那样双手被人强行拷在一起吧?
戴着枷的武松杀掉了四个拿着刀的杀手,这当然需要超过常人好多倍的能力才行。武松是英雄,他当然有这个能力。杀了四个杀手,他还不行,要血溅鸳鸯楼。于是从看马厩的开始,即便碰到的是毫无抵抗能力的丫鬟仆妇,他都杀。在那里他又杀了十五人。金圣叹在这里的评语我是实在看不下去。我实在想不明白,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他那样一个衣食无愁的文人那么冷血。
逃出城的武松被专门杀戮单身客人的“四个男女”捆绑了起来。书中有一段武松的内心独白很有意思。“却撞在横死神手里,死得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于世!”这确实是英雄的想法。人活一世,要是没有什么让人记挂的东西,那活过了也不过是草木一秋。当然这也是武松有别于常人的地方,他的行为一定得有人观看才好。要是实在没人观看,他也会用血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当然,他没有那么轻易地死去,倒不是主角光环,而是这些男女原来是母夜叉的伙计。这样他又到了孙二娘家里。在官府追查的压力下,武松穿起了被随意杀死的一个胖大行者的衣裳,拿上了那人的度牒,变成了我们常说的行者武松。
要投奔二龙山的武松,在路上偏要争口闲气,抢了人家的酒肉吃。吃饱喝醉后的武松和一条狗过不去,结果把自己摔进了小水沟,变成了孔氏兄弟的阶下囚。金圣叹说:“其力可以打倒大虫,而不能不失手于黄狗。为用世者读之寒心。”他是在为武松的这种经历叫屈,而我却奇怪施耐庵怎么在这里,安排了这么一个情节?从武松的经历来看,这实在有些不合逻辑。喝了十八碗,醉醺醺还过岗还打死了老虎;喝了三十多碗,戏弄也打服了蒋门神。怎么喝了一顿酒,和狗过不去不说,还被狗给打败了?我想原因并不在于金圣叹的“用世者”什么的,而在编撰者施耐庵。《水浒》是一部大书,讲述的梁山好汉就有一百零八人。在一个人物故事告一段落,转向别的故事时,需要一个过渡。而让庄客们抓起来,不要说前面被“四个男女”抓过,林冲也已经被那样抓过一回了,我想施耐庵这才派出了“小黄狗”,让武松醉酒后杀狗失手,掉进冰水里施展不开,从而被抓。当然,这个细节也多少可以看出作者想借此调侃一下这么英雄的一个人物。
前些天看过一个纪录片,说的是一个地方给武松立的庙,很清楚地看到庙门正对着的四个字:“义士武松”。主持人的解释说:“给一个小说人物立庙,在历史上是很少的。”当时我就笑了。武松在我们的文化中,即便历史上真有这么一个人,也已经和《三国演义》里的关羽一样,和原来的那个真实的人没关系了。他们已经变成了一种文化现象。遍布全国的关帝庙,当然不是给三国时期的那个关羽立的,而是给最迟也要算到唐朝的“说三国”里的关羽立的。而这种文化现象,却让我想起了曾经读过的一则明清人写的笔记故事:一个人到一个地方经商,恰逢大雨,他无处可躲,就坐在一块石头上等雨过。雨过后,他走了。多年后,他重新到那个地方,发现那里盖起了一座很大的寺庙,庙里供奉的就是那块他曾经坐过的石头。当地人说那块石头灵异,当年那么大的雨,它居然是干的。初开始,大家就在原地祭拜,结果祭拜过的人都说这石头灵验。于是越传越神,终于有了这座庙。说书人借助于武松,讲述他打虎的经历而让他成了英雄。随着这故事的流行,更多的说书人加入了这个故事的编写。这样就有了“王婆说风情”、“杀嫂祭兄”、“大闹十字坡”、“醉打蒋门神”、“血溅鸳鸯楼”等等故事。不同的说书艺人应该有不同的说法,当然只有个别受欢迎的才流行。施耐庵应该就是根据这些比较流行的资料,编写成了自己《水浒》里的武松故事。我想他应该也不会想到,武松会被当成一个“义士”的形象而立在庙里吧?
有时,我真不明白,这到底算是文化的力量,还是文化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