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依依垂柳事(散文)
外婆家门口有棵倒垂柳。这棵倒垂柳,究竟是谁栽的,存活了多少年,谁也说不上来。我只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这棵倒垂柳已经是几个大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大个头儿了。
这么大的倒垂柳,在城里不多见。可是对于我们山村来说,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老树大树。村里,比这棵倒垂柳高大,比它漂亮的树有很多,所以大人小孩路过时,往往对它视而不见,有时就当它不存在似的。是啊,它又算得了什么呢。瞧瞧,那皲裂黝黑的树皮就像皱巴的老人皮肤一样毫无美感,还有那粗大的树干因年久而朽烂形成了中空的树洞,早就成了顽童们藏猫的地方,时间久了,树洞口被磨得油光油光。
炎炎的夏日里,倒垂柳虽有浓浓的柳荫,但树上无休止的蝉叫,总是不断地发出聒燥,让人不觉心生厌烦。等到了冬日,树叶落尽,焦枯样的枝丫光秃秃的,更显得死气沉沉。最上面的枝杈上,还有几个寥落的老鸹窝。就这样的一棵不能为大家遮风挡雨的大树,半死不活地站着,总让人想到天仙配里的大槐树,会不会突然冒出来一个须发皆白的槐树精。
每每想到这儿,内心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有一次,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妗妗逗我说:“看你今晚住哪?要不然,就住门外的树上吧?”当时,吓得我抓紧表姐的手钻进被窝,连声说:“不要不要。”
外婆的家坐北朝南位于街道的正中间,出了院门四五米,就有一条宽宽的河。河道在这里突然北拐,使得整齐划一的街道从外婆家西,都向后移了四五米,这棵树不偏不倚就矗在拐角的点上。垂柳的半侧直垂河面,斜伸的粗树枝横在河面上,如同一座独木桥样式,这半侧树荫则是连接到了外婆家的房檐。外公在树荫下摆上石桌石凳供人休息,外婆会把门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来二去这里就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后来,村里开个啥会也会不约而同来到这里,甚至再后来吃饭都要端着碗来树下凑热闹。
山里人,有啥吃啥。一到春天,能吃的槐花菜刚露个白,那家家户户必是清一色的槐花菜,或炒或煎或烙或蒸或凉拌,那就是想着法填饱肚子。过了吃槐花的季节,南瓜豆角也要上阵了,大家伙就开始变着花样做饭了,谁家媳妇手巧手拙,那就是在茶饭上见高低。手巧的,哪怕是一个南瓜,也能做出来不重样的饭食。更多的时候,人们不是夸谁家的手艺高低,而是伴着一声轻叹,把怜悯的目光抛给了锁子爷。
锁子爷是跟着他爹从豫东逃荒要饭过来的。听说,他妈是在半道饿死的,他们爷俩一路风餐露宿,受尽磨难,到这里时实在走不动了,就想在这山清水秀、民风纯朴的胡瑶村留居。热情的舅家人就此接纳了他们爷俩,他家也算是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不久,生产队商量,给了他家二亩田,因为山坡荒地多,再说了也不能眼看着饿死人。接着,又给了外婆家近西的两孔破窑洞,让他们避身。就这样锁子爷一家,总算有个窝,安顿下来了。
住是住下来了,可锁子爷他爹的身子骨却是一天不如一天。眼看着有出气没回气的档口,老人咬咬牙,东拼西凑买来二尺的确良花布,给锁子爷娶回个叫花的媳妇后,就一命归西了。剩下锁子爷和新媳妇哭天喊地,那叫一个凄惨。大家你三毛他五毛地凑起来,把锁子爷他爹入土为安。
冬去春来,新媳妇渐渐隆起的肚皮,让锁子爷枯瘦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毕竟年轻人腿脚快,为了媳妇,为了家,为了快要见面的娃娃,锁子爷早出晚归地上山砍柴、下河摸鱼,把二亩薄田伺候得光堂堂的。花奶,每天就坐在老柳树下等锁子爷回家。几十里外的集市上,锁子爷总能用柴和鱼换回点东西补贴家用,就这样,小日子马马虎虎看着还能过得去。
锁子爷的儿子小名叫石头,大名叫长命。为的是取个贱名好养活,这是锁子爷破天荒地请算命先生算过的。两口子对小石头,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锁子爷与花奶勒紧裤腰带、省吃俭宠着这个宝贝疙瘩。小家伙倒也争气,虎头虎脑地见风就长,会说话的眼睛扑闪扑闪透着机灵,每天把锁子爷与花奶叫得心都融化了。锁子爷上山更早了。
石头五岁那年夏天,大日头着了火似的晒,老柳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知了扯着嗓子叫,叫得锁子爷心惊肉跳,叫得花奶心烦意乱。中午饭刚过,就听得门外大呼小叫:“有人落水了!”
锁子爷一个激灵:石头!
他风一样地旋出去,一个猛子就入了水。河岸边是焦急等待的村里人。几个浮沉几个来回,锁子爷和几个会水性的人把河底每一寸都摸遍了,但就是没有石头的影子。
大家把锁子爷拉上岸的时候,闷热的空气中传来一声炸雷,老柳树的树顶被削掉了一半。天空瞬间像被罩了块黑布,一阵狂风夹着豆大的雨滴打在人身上生疼生疼,山坡上滚下来的水汇到河道里,隆隆作响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去。浑黄的河水泛滥在路面上,肆意翻着滚吐着泡泡,老柳树的树洞里圈了几尾蹦哒挣扎的蝌蚪,可是大家谁也顾不上再去瞅一眼了。
锁子爷成了瑟瑟发抖的糠秕,花奶早已哭的昏死过去几回。走路带风,三十出头的锁子爷,瞬间成了五十多岁的老头,胡子拉碴头发全白了。花奶也一病不起,本就是刚能糊口的家更加难熬了。
后来,有人神神秘秘地说,那棵大柳树成了精,把石头拽到水中给吃了,所以才会惹恼了上天,把它的树顶劈去一半。虽然,这是迷信说法,但小石头消失得很蹊跷,连个尸体也没找到确是真的。
锁子爷在水里泡得时间太长,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外八字带左拐,脖子上还架了一根旱烟袋,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吹倒似的。下大力的活计,他是干不了了,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会去砍柴卖。头天砍的柴,得第二天才能背到集上,别人用了十分钟的路程,他得两小时。时常能看到他,浑浊的眼睛盯着远去的河水发呆……
花奶照旧坐在老柳树下嘴里喃喃自语。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当老柳树再次发新芽的时候,每天大家还会就南瓜豆角当佐料说笑一番,锁子爷只管自己端着一碗白水煮过的南瓜豆角拌的麸皮吃着,花奶则依傍着老柳树静默不言。妈妈把自己的半个馒头给了锁子爷,锁子爷又递给了花奶,外婆把妈妈紧紧搂在怀里。
那棵柳树今天依然还在,只是树洞更大了,树荫也大不如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