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光如幻，花朵似梦。白云溜溜，情歌悠悠。康定——一个惊艳得令人心醉神迷的地方。
　　 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远嫁吐蕃的松赞冈布。据说金枝玉叶的她路过康定时，见到这里超凡脱尘的秘域逸境，便放缓金莲，嫣启玉齿，轻吟大唐飞歌，一步一回眸，那深情和不舍的模样，让所有的雪山河流为之起舞流泪，所有的草甸花朵为之疯狂开放。更为惊诧的是，她随身携带的一尊释迦牟尼佛像突然开口说话了，说要在此长留下来。啊！佛祖也迷恋康定这座溜溜的城哟。
　　 一百多年前，一个被誉为“植物猎手”的英国人，为了追寻他“梦里寻它千百度”的“植物情侣”，不惜万里，远渡重洋，先后三次来到康定，于雪域高山间反反复复，寻寻觅觅，一路跋涉一路歌，最终让一种开放在西部高原上的花儿成为世界名花，也让康定走向了遥远的西方，乃至整个蓝色星球。不错，老外也神往东方这个神奇的“香巴拉”啊！
　　 康定，是充满魅力的。我也曾先后三次去过康定。
　　 一个南方人，从东海之滨到苍茫高原，云山万里，山重重、水迢迢、路长长的，为何这般痴迷，如此执着？不为别的，因为我的心中有个梦——一个早已远去却又难以忘怀的梦。
　　 犹记得第一次去康定，是在长夏七月。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仿佛就在昨天，记忆清新如洗。
　　 从泸定到康定，一路都回旋着情歌，满眼都是飘荡的云。歌儿很熟悉，我都能唱得溜溜的。想着一到康定，自己就有可能成了张家溜溜的大哥，去与人才溜溜好的李家大姐相见，我的心中充满了幻想和期待。
　　 到了康定，满眼所见的，还是那些溜溜的云。那云很是奇怪，白乎乎的，铺天盖地的，端端溜溜地绕在高高的山上，嵌在低低的天上，落在矮矮的水上。而且特厚，似乎是把贡嘎雪山的亘古冰川搬到了蓝色的穹顶之下，栖泊在奔腾的碧水之上。云长成这个模样的，倒真是少见。
　　 那些云朵，是雪山之魂吗？是文成公主的衣袂幻成的吗？端端溜溜，如诗如画，那么悠闲，那么缠绵。
　　 康定，古为羌地，现为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州府，乃川藏咽喉，茶马古道重镇，藏汉交汇中心。传说当年诸葛亮率军南征孟获时，曾遣一名将军在此造箭，故三国蜀汉称之为“打箭炉。
　　 众所周知，康定是以一首《康定情歌》闻名于世的。
　　 关于《康定情歌》的来由，至今有两种说法。一说早年康定城有位卖松光的姑娘朵洛，长得惊若天仙，万千风情，绝世无双，人称“松光西施”。人们只要听到她叫卖松光的声音，便趋之若鹜，以睹为快。康定情歌唱的就是朵洛。因而最早的《康定情歌》是这样唱的：“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端端溜溜地照在，朵洛大姐的门。朵洛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啲；会当溜溜的家来，会为溜溜的人。”
　　 那么，后来歌词为何改为“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呢，这就是二说了。说的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有位名叫李依若的男子在成都读大学时，与一个同姓李的康定女同学相恋了。李依若和女友结伴到跑马山玩耍时，根据巴山“溜溜调”编了一首《跑马歌》，唱给女友听，以示爱意，此就是后来的《康定情歌》。我认为，不管是那种说法，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康定情歌》能久传不衰便好。传颂爱情是不朽的，因为爱情，轻易不会悲伤，地老天荒，皆是年轻幸福的模样。
　　 在康定，不论是在大街小巷，还是在客栈民宿；不论是在情歌广场，还是在跑马山上；不管是在旭日清晨，还是在灯火黄昏，时时处处都在传唱着这首歌。
　　 于是，我就产生了一种美好的感觉，康定，是荡漾在情歌之中的，除了溜溜的云，就是溜溜的情歌。
　　
　　 二
　　 到达康定的当天下午，我便迫不及待地来到跑马山上。
　　 跑马山在城南，城依傍着山，山护卫着城。山不是很高，三四百米光景。导游是位藏族姑娘，眼神清澈，脸颊泛红，能说会道，能歌善舞，叫她唱歌就唱歌，叫她跳舞就跳舞，很讨人喜欢。至跑马坪，她开始解说，跑马山藏名叫“拉姆则”，就是仙女山的意思，跑马山的主要景观有五色海、吉祥禅院、跑马坪、浴佛池等。我抬目四顾，风和日丽，天空蔚蓝，山顶上浮动着一大片灰白色的云，并不见有骏马在奔驰，便问此山为何叫跑马山呢？她说，跑马坪藏名叫“登托”，意为垫子，从清代开始，土司头人于每年的农历五月十三日在此举行赛马会，久之，这山就叫跑马山了。
　　 彼时，云朵在山巅上编织飘缈的天空之城，游人如织，有的在拍照，有的在放声歌唱：“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跑马山给我的印象是，景色不错，但没有想象中那么迷人。导游说，大哥，唱首歌吧。我索然道，你唱吧，我欣赏。她倒痛快，清了下嗓子，便唱道：“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地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月亮弯——弯——，看上溜溜的她哟……”
　　 她的歌声清亮而婉转，犹如康定河的流水般迷人。这美好的歌声，勾起了我一段尘封的记忆。
　　 那是在三十多年前，我还在四川邛崃当兵。睡在我上铺的战友，叫罗布。罗布迟我一年入伍，是个康巴人，长得浓眉大眼，肤黑齿白，脸上镶有两片明显的高原红。平时，他性格腼腆，不善言辞，但有两个特点十分鲜明。一是勤快，宿舍的卫生、打水等杂活全让他给包揽了。二是擅长歌唱，是连队的头号歌手。但凡连队召开联欢晚会，他都会登台独唱，保留曲目就是《康定情歌》。现在回想起来，他唱歌的韵味，颇有容中甲尔的感觉。我这人吧，天性懒散，加之又是老兵，有点油，他经常帮我洗衣洗裤的，两人关系不错。私底下，他叫我亮哥，我叫他小康定。他告诉我，他的老家在康定，而且就住在跑马山下，这让我十分羡慕。
　　 高晓松说：“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无声无息的你；你来的信写的越来越客气，关于爱情你只字不提。”睡在我上铺的罗布，平时没有问过我太多的问题，但有一天，他突然递给我一包烟，红着脸对我说起了他的爱情。
　　 入伍之前，罗布就与一个叫卓玛的姑娘相恋了。他参军那年，卓玛考上了成都的一所大学。开始的时候，他们俩人以鸿雁传书，云中锦书常寄，爱情故事进展得恰似跑马山上的云朵，浪漫依然。但是，最近有好长一段时间，卓玛忽然与他失联了。他连续给她写了三封书信，皆杳无音讯。他说，上了大学的卓玛，八成是嫌他文化不高，变心了。他叫我帮他写一封情书，还夸我文笔好，说能否续上前缘，就在此一举了。睡在我上铺兄弟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我欣然领命。当夜，我趴在宿舍的桌子上，奋笔疾书，挖空心思，把脑子里所有儿女情长的词汇一古脑地都捯了出来，写了满满的三页纸。其中最煽情的一段话，我写道：“卓玛，此刻，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弯弯的月亮，就像你的脸，照在溜溜的军营，也端端溜溜地照在我的心上。曾记否？多少个月亮弯弯的夜晚，我们依偎在跑马溜溜的山上，看天上的流星雨，闪耀着明亮的火花，照亮了山下的古城，也照亮了我们的爱情……”
　　 半个月后，罗布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说卓玛给他回信了，还寄来了照片。信我看了，大意是说，部队不亏是个大熔炉，看到罗布的文化进步得如此神迅，她甚是高兴，希望他再接再厉，早日捎回立功受奖的喜讯。照片我也看了，卓玛长得很清纯，眼睛大大的，头发黑黑的，笑容甜甜的，神似今天的藏族大歌星降央卓玛。一年后，我退伍回乡，便与他失去了联系。
　　 到康定，我一直期待着在跑马山下，或在康定城的某个街头，能和他久别重逢。
　　 夜里，我独自在古城踯躅游荡。康定之夜，斑斓温馨，宁静浪漫。一钩弯月，清悬于天，白银泻地。一道碧水，穿城而过，荡着清波，淌着霓虹，潺潺欢歌，奔流不息。我逆流而上，又顺流而下，时刻留意着从我身边经过的每一个。我梦想着在这里，能与小康定不期而遇。我想，时隔多年，就在不经意间，我们邂逅在这座美丽的城，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届时，我会看见那个似曾相识，又素未谋面的漂亮卓玛，然后找一家小酒馆，开怀畅饮，唱着那支动人的歌谣，不醉不归。
　　 但是，非常遗憾，当夜我就接到了单位的急电，说有重要公务，叫我即回。初次康定之行，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三
　　 第二次去康定，是缘于一部叫《康定情歌》的电影。影片讲述了一九五零年解放军进驻康巴地区修筑川藏公路时，技术员李苏杰和藏族姑娘达娃长达六十年的爱情故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爱的思念和守望，是永不泯灭的。看罢电影，我大为感动，一时心血来潮，便二进康定。
　　 仍然是在浪漫的夏季。这次，我去了康定的许多景点。在新都桥，我看到了一幅大美的画，画里有无垠的草地，神奇的光线，弯弯的小河，金黄的柏杨。连绵起伏的山峦，隐约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错落有致的藏寨，委婉在无边的风景里；星星点点的牛羊，像云朵般在草甸上飘移。这里，号称“光与影的世界”和“摄影家的天堂”。我不是摄影家，我把这一切摄入了心灵的相机，让它化作了一片永久在心头弥漫的诗意。也许是天意，乍到新都桥，下了一阵小雨。很快，雨歇了，天晴了，在两座低矮的山峦之间，居然出现了两弯美丽的大彩虹，一弯低，七彩分明，一弯高，色调迷离。目光穿过虹门，是蓝蓝的天，氤氲的雾，淡淡的云。这是我一生之中所遇见的最美的彩虹，就凭此，康定没有让我失望。
　　 不过，新都桥不是我此行的重点，我的心系在雅加埂。
　　 雅加埂处在贡嘎山东坡的北部，雅加埂河上游，是贡嘎山下一颗璀璨的明珠。在它的两河口地带，隐藏着一个遗世独立的绝景——红石滩。车至观景台，远眺红石滩，我就被震撼了。湛蓝的背景下面，但见远天之下，一座雪山白雪皑皑；一条赤龙般的流线，自皓白的山腰蜿蜒而下，又于一五颜六色的峡谷中逶逦而出，惊心动魄的美。走近了，只见一条小河在谷底流淌，小河两岸，遍野都是红色的石头。这些石头，宛如涂了白公鸡的血，红得似火，鲜艳发亮，一片红宝石的世界，瑰丽无比。瞧仔细了，发现这石头并非天生就红，而是岩面上长满了一层红色的苔藓，像是一个人穿上了红衣一样。那些究竟是什么植物呢？竟然会使老实的石头长得这么红？有多种说法，一曰地衣，二曰真菌，三曰苔藓，四曰微生物，五曰藻类。真相是一种气生丝状绿藻——乔利橘色藻。鲜艳的血红色，是因为它的细胞内蕴含着虾青素。不细究了，那些石头，不管是在前世今生，还是到来世，它们都是一个修行者。反正，它们不是普通的石头，它们远比你我经历得更多。
　　 我之所以要到雅加埂去，还有一种原因，就是为了去观赏一种传说中最让人向往的花——绿绒蒿。
　　 尔勒斯特·亨利·威尔逊，是英国的著名植物学家，也是第一个打开中国西部花园的人。据史料记载，在1899年至1911年的十几年间，他曾先后四次来到中国西部考察，将数万份植物标本和一千多种植物种子带到了西方，为西方的现代文明和东西方科学文化交流作出了巨大贡献。谁能想到呢，就是这么一个“植物猎手”，他居然三次将目的地选择在康定。
　　 却说1903年6月下旬的一天，年富力强的威尔逊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达了雅加埂。他像一个敏感的猎手，一边行走，一边瞪大眼睛，在寻觅着一种令他朝思暮想的稀世之花。至三千五百米的山腰地带，他看到了银莲花、报春花、马先蒿竞相绽放的高原花海，一棵棵，一丛丛，一片片，五彩缤纷，灿烂夺目。在无边的姹紫嫣红中，他惊喜地发现了第一株开花的全缘叶绿绒蒿。他继续向上，到四千米处，期待的奇迹出现了，他到达了绿绒蒿的神秘天堂。他在自己编著的《中国·园林之母》一书中说：“华丽的全缘叶绿绒蒿，开着巨大的、球形的、内向弯曲的黄花，在山坡上盛开，绵延几英里。千万朵绝无伦比的绿绒蒿，2——2．5英尺高的、耸立在其它草木之上，呈现一片景观宏大的场面。我相信，再也找不到一个如此夸张豪华的地方。”
　　 绿绒蒿，是罂粟科绿绒蒿属植物，全世界共有49种，除一种生长于西欧外，其余的均分布在我国的喜马拉雅山和横断山脉。它是野生高山花卉，花有蓝、黄、紫、红、白等多种颜色。因种类不同，花型各异，有的自叶丛中抽出花莛，一丛数莛，每莛一朵；有的茎上着花，一茎数花。其花瓣色彩艳丽，而且会不断变幻，不断地给人们带来惊喜，令人贪恋不已，有“高山牡丹”之誉，被欧州人推崇为“世界名花”。
　　 非常有幸，在雅加埂，我看到了一种花，深蓝色的，薄薄的花瓣，亭亭玉立于茎上，在阳光下变幻着色彩，用手去触摸，有丝绸般的质感，我想，它应该就是绿绒蒿。威尔逊遇到绿绒蒿后，在日记中写道：“我发现了它，我的红色情侣，它生长在灌木丛中，仿佛要我验证它的身份。”
　　 威尔逊三次到康定，留下了一段圆满的情歌。他的歌，是唱给他的“红色情侣”绿绒蒿的。我三次到康定，说实话，主为看风景，次为寻友情。第二次，我继续怀揣着与小康定相逢的美梦，一番探访，无果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