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悟】神秘的微笑(小说)
一
“娘,我不吃,我不喜欢吃!”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被自己感动了,因为他知道,这些都是大人们的心胸,也只有大人们才能做到。虽然这些话还在耳边萦绕,在他激动的脑际回荡,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都成了隔世传闻。
那是新的一天,他出门割草绝对是认真的,不然,不可能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发现蘑菇。他被自己对生活改变如此之快的态度产生一种激情。这种情愫让他鼻子酸楚,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突然之间长大了,也能理直气壮地在娘跟前说能替她分担家务了。因为就在昨天,娘还着魔似的如拎小鸡一样揪着他的耳朵,任凭他两只脚在空中倒腾。那种疼痛的感觉撕心裂肺,从耳根一直辐射到浑身处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呲着牙,咧着嘴,还要不时地从牙齿缝里吸着冷气来缓解。潜意识里,他感觉耳朵几乎要从耳根处断裂了,里面嗡嗡作响。就在这纷杂的聒噪里,还清晰地听见他娘扯着嗓子眼喊:“养你这孩子有什么用,猪、羊都饿着呢!指你也指望不上!”
他极力回避叔伯姐惊讶的眼神,用故作平静来掩饰。大概他也没有料到娘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当他跟着娘回到家里,看见那头笨重的猪黑着身子,又让泥水糊上半边,圆瞪着愤怒眼睛,在圈里面上蹿下跳地嗷嗷直叫。它的性子非常烈倔,木制的食槽也被它用尖利的牙齿啃去半边,木屑撒得到处都是;邻壁的羊棚里,一群绵羊有的嘴里勉为其难地咀嚼着头天晚上吃剩下光秃秃的干树枝,有的放肆地吼叫着。它们一边抗议,一边示威,把棚子上遮雨的塑料薄膜疯狂地扯下来咀嚼,然后再用蹄子踩在地上。他气愤至极,操起一根树枝条欲往它们身上抽。羊儿们大概没经历过这种场合,在他将枝条高高举起的时候,立马就服软了,一个个吓得四处乱蹿。如果没有绳子套在脖子上,它们必定会没命奔逃。他也终究没有落下去。他想起了娘许诺给他只要把猪、羊都喂肥壮了,到春节就给他买放不完的鞭炮,买让其他孩子羡慕的新衣服。羊儿们满圈乱蹿了一阵,就镇静下来,乞求饶恕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他没见过这种情形,连忙扔掉枝条,抚摸着羊儿身上的绒毛说:“羊儿呀,我错了,明天,我一定会给你们割多多的草,让你们吃个够。”
看着它们一个个可怜巴巴的样子,后悔自己太贪玩。不过,当看到娘赌气归赌气,毕竟还是为他带家来的一篮子泥片,又来了兴趣。那东西实在太有诱惑力了。好伙伴强强打水漂的技能太高超,也没见他挑拣怎么特殊的泥片或者陶瓷片,只要一出手,准能让它在水面上点出数不尽的水花来,这是他怎么都模仿不来的。他也一直认为是自己没有寻找到好的泥片。也就在昨天,当他割了在篮子里大半溜子草的时候,在一干涸的沟底发现了可手可心的泥片,而且数不胜数。他非常喜欢,因为终于可以凭这些致胜法宝战胜强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了,于是,他就把篮子里的草统统送给叔伯姐,取而代之的是满满一篮子的泥片。
二
今天,娘是肯定他成绩的,更是尊重他的劳动成果。从她接过那些蘑菇的动作,他能看得出来,那种细微,那种谨慎的态度几乎是一种虔诚。在他看来,娘接过来的不是蘑菇,而是稀世之宝。他也从没有见过娘刹那间的表情,就像濒临死亡的人突然觅见求生的希望,深邃的眼睛里泛着觊觎已久的光。那种成就感不知道要比从树上鸟窝里掏出几个鸟蛋让娘煮熟了一个人独享要高尚多少倍。虽然挖蘑菇时费了那么多心思,毕竟也多挖了几棵,细思,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当初他在稠密的葡萄藤底下发现那么多顶着鲜嫩帽儿的蘑菇,激动得心脏里像不小心闯进了一只兔子,抑制不住地呯呯直跳,脸色也被浑身散发的活力熏得通红。他只是想努力地多割几把草,把昨天的损失捞回来,怎么也想不到会有如此意外的收获。他觉得往常的历次割草都没有比这一次的意义更伟大。他发现葡萄叶子泛着深秋的黄色,还有一些鲜嫩的绿叶,它们交错着,还有被落叶遮掩的乱草更是迷乱了他的双眼,渐渐地似乎都变成了一个个蘑菇,使他欣喜不禁。他把铲子伸进葡萄藤里,用力地掘进土层,心里美得像吃了蜜。那种感觉是没法形容的,如果真用某样东西来比喻,那就是每当村子里放电影的时候那个光环四射,引来无数双眼睛令人神往的银幕,再或者,是战争片开头时那枚银幕上闪闪发光的五角星。尤其是对于气头到现在还没完全消失的娘看来,他的身上一定会有无限魅力。这一切简直堪称丰功伟绩,甚至可以聆听到娘欣喜地把它们接过来,一个个小心地刮掉上面的泥土,用开水烫一下,掺进日常吃腻吃烦的白菜、萝卜锅里,闻着味道鲜美的饭菜给他的褒奖。
他竭力地把手探进更深处,扒开乱哄哄的叶子,唯恐遗漏任何一个。他的动作幅度大,碰得藤蔓上的叶子哗啦啦脱落,那叶子落下的瞬间很可怜,不情愿地摇曳着身子。在他看来,树叶就是树的孩子。它们一个个沙沙地哭着被娘遗弃了,孤零零地寻找着家的方向。就在昨天,娘发疯时就说过这样的狠话。她说如果再不听话,不老老实实去割草,就不要他了,把他丢到大街上,让人拾走。他当时真害怕极了。想到这儿,他的动作放轻放缓了一些,直到确认把这些可爱的蘑菇斩获得干干净净。他欣喜地抬头望天,天空很蓝,深秋的阳光泛着鸭苗似的毛绒绒的黄,照在几块丘陵状的云疙瘩上,云的上端呈半圆形嶙峋状,那种密实劲儿疙疙瘩瘩,在光的照射下白中透亮,呈玉白色,模样越瞅越像在集市上见过的花菜。瞧着瞧着能馋得能流出口水来,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品尝过。就那嫩生生水灵灵的模样,一定是人间至上的美味。
唉!管那呢!没吃过的东西多了去了,也不差那一两棵花菜,现实都没有这些蘑菇来的实在。他想到这儿,兴冲冲地挎起篮子,向家的方向走。回家要经过几段田地,田间的小路蜿蜒崎岖,还有几道沟。他在沟边几棵蓖麻旁停住脚,眼睛里闪烁着朦胧离奇的光。那蓖麻早已成熟,带着尖尖毛刺的壳儿张开着小嘴,露出圆润的籽实。就在他站着的这一刻,脑子突然蝶变一样地激动起来。他摇头晃脑,由衷嗟叹这个大自然究竟有多么的奇妙,给人类制造出那么多的东西,有好吃的,有好玩的。上一次,他除了摘去蓖麻籽榨油吃了,还用蓖麻杆儿制作了一把弓箭,实在好玩极了。
三
蘑菇被娘逐个以损失最小的方式刮去附在上面的泥土,撕成一片片,一条条。刚才圆溜溜的蘑菇还是很大一堆,怎么被娘放在开水锅里烫了一下,萎缩到让他有点失望呢!可是,娘一点也不觉得意外,饱尝赞许地吩咐着他去院外的土坡子上挖几棵葱。他看着娘的兴奋劲儿更是由衷地舒畅,一边屁颠屁颠地拿把小铲往外跑,一边自我满足地啧啧称赞。
蓖麻被娘剥掉坚硬的外壳,用蒜臼捣碎,放到热锅里炸出来香味,娘又将葱切成小段,和着姜沫一起炸了。又忙不迭走出厨房,望了望从墙头外侧伸进院里耷拉下来的花椒枝条,上面的花椒一串串,通红通红,就顺手扯着枝条摘下来一串。这些都是急匆匆进行。他静悄悄地目睹着娘忙忙碌碌的身影,做着功成名就将军一样的看客。
站在厨房门旁呆了一会儿,他觉得应该看看圈里的猪和羊。想到这儿,他学着爹往常的样子,倒背着双手,抬头挺胸,踱着慢条斯理的步子,像领导慰问下属一样转了一圈。看见这一群小家伙不发威的时候非常乖巧,非常可爱,哪怕是带着枯黄叶子的草在它们嘴里一个个都吃得摇晃着脑袋。看见他到来时,它们的眼睛里投来的都是感恩的目光。他觉得他这次长大的事实更稳妥了。
长大?长大对他来说究竟是甜蜜的还是苦涩的呢?如果是苦涩,他才不希望长大呢!因为就在几天前,他和同村同龄的小伙伴一起玩耍的时候,他们来到大树下。大树下是一群干活的人们劳累时休息的地方。他们俩正各自把玩着从鸟窝里掏出来的小麻雀,当小伙伴看见他娘也在树下乘凉时,就一股劲往她怀里钻,任凭人们嬉笑着挑逗,还是掀开衣服,“咕咚!咕咚!”地吃了几大口的奶水。直到尽兴方才离去。他当时非常羡慕,假使娘也能让自己躺在怀里吃上几口,或撒会儿娇,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即便不是这样,趁娘高兴,这会儿撒个娇权作慰疗昨天的伤总不算过分吧?
“娘,你扭的我耳朵到现在还疼呢!你咋着那么狠心呢?”他径直走到娘的身边,扯着她的衣襟,故意弄出娇滴滴的声音来。
“娘才不想这样呢!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换作谁都不舍得,可是,又有啥办法呀!家里给你奶奶看病借了不少钱。你奶奶虽然去世了,欠了的外债得还。眼看着你快要到上小班的年龄,收入不如花得多,到现在学费一点着落都没有。”她说着,褪去了脸上的微笑,轻轻地叹息着。
四
从锅里散发出来的味道好香啊!那种沁人心脾的味道从蓖麻籽被放入锅里热炸的瞬间就开始了,融合着葱、姜、蒜的香味,当蘑菇入锅的时候,那种味道简直让他欲神欲仙。他贪婪地呼吸着它的绝妙之味,想把弥漫在厨房上空的味道全部吸进肚子里。心里疑惑着究竟多久没有闻过这样的味道了?
是呀!真的好久了,那是一段漫长的岁月。他懵懂记得吃那一顿蘑菇的美味是在两年前不知道哪个地方发生大地震之后。那时候一场浩劫夺走了不少人的生命,于是全中国都开始防震。他房檐下的四方块话匣子里时时拉响地震的防空警报。家家户户都搭建着防震庵子。就在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夜里,邻居强强的弟弟降生了,于是家人就给他取名叫震生。
他家的庵子是在院子东侧搭建。那个庵子比较大,足够一家人居住。他们吃水不方便,每一次担水,娘都要穿过村子走半里多路,于是,爹娘就咬了咬牙,从牙缝挤出来一些钱,买井头,买地下管,在靠近庵子的地方打了一口手压井。
在庵子的旁边,有一些秸秆之类,在井水浸湿的环境下慢慢腐烂,庵子也变得潮湿起来,待地震冲击波给他们带来的恐惧感消失,拆除庵子的时候,娘在掀开庵子底下的柴草里发现意外的惊喜,原来底下长满了蘑菇。尤其是靠近井台处,蘑菇特多。也就是那时候,他第一次品尝到它的美味。
他既伤心又失望,眼泪在眶眶里打着转转,差点儿没落下来。原来在他看来一堆的蘑菇被娘一煎一炒竟然变得在碗里这么一点点!他原指望一家人饕餮一回,吃个痛快呢!他的心里沮丧极了,所有的成就感消失得一点痕迹都没有,也难怪娘不舍得放一丁点的萝卜、白菜之类,更不舍得吃上一口。娘做的这些东西仅是为他一个人解馋而已。
“娘,您吃吧,我不馋!”当娘把热气腾腾的菜肴送到他面前时,他连忙摇手,虽然刚才滋生些许的失落感,但是并没有稀释掉多少它那难以抵御的诱惑。
“娘才舍不得吃呢!”她摩挲着他的头,动作意味深长,他想,里面肯定蕴藏着诸多的赞许。
“防震病了,得了重感冒,玉米糊糊不想下咽,面对红薯面窝头他只是傻愣愣地看着,一点食欲都没有。他家也没有钱给他买好吃的东西。”爹从田地里干活回来了,他把铁锹靠在长出茅草的土院墙上,然后走进厨房一屁股坐下来,一边说着话,一边掰了块黑窝头蘸着辣椒往嘴里塞,对于眼前的美味一点不感到意外,也不闻不问。
“防震病了?不想吃东西!”他夹了一筷子蘑菇刚想大快朵颐,听见爹这么说,立马又放到碗里,仅用嘴巴拼命吸吮着可口的菜汁说:“娘,把它给防震送去吧,我还不稀罕吃呢!”他说着,把筷子赶紧从嘴巴里拿出来,感觉一诺有千钧之重,仍然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咱们的儿子懂事了!”爹说话有点颤抖,“我还有一个好消息呢!生产队已经同意并签名让我以后到码头上去担沙子,有了挣钱的门路,孩子上学有望了。”
娘再一次摩挲着他的脑袋,他感觉到异常瓷实,像是一种亲切地回应。当他侧脸看时,娘端着盛香喷喷蘑菇的碗,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她的笑容很浅,却足以让他读懂那是一种灿烂的笑靥,就是不知道究竟是为他自己,还是为爹的一番话,正在他猜测不透的时候,娘的身影已经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