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新】离婚(小说)
一
六十五岁的黄曼芬决定要离婚。为了这个决定,她等了二十七年。
昨晚,黄曼芬安排完儿子的婚礼,整个人仿佛散了架一般。儿子杨阳一直拖到四十岁才结婚,其用意她不是不知道,他是不想这个家就这么散了。
黄曼芬躺在床上,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抚按自己的太阳穴,还有额头和脸颊。虽然岁月无情,却只是在她的脸上留下四十岁女人才该拥有细纹、雀斑还有肉锈,甚至还网开一面的没让她的肌肉臃肿垮塌。与之相连的颈脖、胸腰、乳房还有四肢全都得到年轮的特赦。这一切,或许与其参加的老年时装表演队有关,但更多的是她的心已经死了,一个心都死了的人,她的肌体还能茁壮吗?
“叭哒、叭哒”屋外传来一阵钥匙掏门的声音,黄曼芬下意识地将身体侧转向床里。客厅里“叮哩咣当”响动起来,一会儿,那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拖鞋声走了进来,随声而行的还有淡淡酒气,它们撞在墙上,而后反弹到黄曼芬的耳朵和鼻孔里,她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睡下了?”进来的人象是对她又象是对自己这么说。
说话间,黄曼芬便感觉身上多了一条薄毯,她的心跳了一下,这一跳就跳到遥远的那个唤着松滋的地方。到农村去,在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生在知识分子家庭的黄曼芬随着一群工人子弟下放到了松滋。那天,在热烈的红歌声中,她的背包行李被一个身穿绿军装的年轻人抢过去背在他自己身上。黄曼芬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的相貌,只觉得他长得像京剧电影《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可巧的是,他也自我介绍姓杨,叫杨建军。他先黄曼芬他们两年到这里,是生产小队长。其实,在那种艰苦的环境里,就是无故献殷勤,别人也不会怀疑你是什么非奸即盗。杨建军只用三招便拿下了黄曼芬。其中一招就是在其发生重感冒时,轻轻为她搭上一条薄毯。并且趁人之危,说出了让我照顾你一辈子的话。彼时,黄曼芬无法拒绝他,他的热情比他的“根正苗红”更实在,也就是因为这些,在她的父母的身份得到“平反”,在她考上师范学院,并且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之时,她也没“抛弃”还在农村游荡的他。后来,杨建军回城了,回城却没有工作。黄曼芬的父亲托人在大学的行政科替他谋了一份正式的差事。再后来,他们就结婚了。其实,当时黄曼芬的父母是不看好女儿这段婚恋的。他们试图阻止,但没能成功。
二
婚后,黄曼芬没有走出娘家,她知道母亲是在可怜她,母亲不忍心让女儿挤进杨家那只有五十几个平方,却住着杨建军的父母、杨建军的大哥夫妇及侄子,还有没结婚的弟弟的房子。母亲说,那是住人还是种人呀!
可是,让黄曼芬为难的是,杨建军却不愿住进她家。黄曼芬心里明白,他是不想背上赘婿这个名号。于是便劝他,为了我,你就忍忍吧,以后有了我们自己的房子就搬出去。
那段时日,黄曼芬为了维护家庭的平衡,没少在母亲和丈夫之间周旋。作为一个小学老师的她,时常会像哄孩子般地哄着生命中最亲密的两个人,至少要让他们保持表面上的客客气气,这中间,她父亲起到了“功不可没”的作用。
儿子杨阳九岁的时候,黄曼芬发现丈夫突然开始如暗河一般涌动起来,成天价早出晚归,行踪异常诡秘。经她一再逼问,这才知道杨建军与他们学校印刷厂的某人合伙在套印金庸的武侠小说。那人承包了印刷厂,正愁厂子走向,杨建军便找到了他。他对他说沿海地区正疯传港派新武侠小说,我们何不先人一步行动起来?那人便听了他的,搞起了盗版印刷。他印,杨建军销,一时赚得盆满钵盂。也就是在这一年,他们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套商品房。在他们搬进新居时,杨建军的合作伙伴们前来祝贺,在来人中,黄曼芬发现有个年轻的女人特别引人注目,她穿着风衣,身材高挑,盘发,鹅蛋脸,一双不大的眼睛常盈着笑意。最是动人的是她的嘴唇,貌似上嘴唇珠压迫下嘴唇,却被下嘴唇的饱满充抵,这样,不论其脸部表情如何,她只要嘴一张,便让人想到羞涩这两个字。那天,他们是在外面的酒楼吃的饭,席间,黄曼芬观察到这么个细节,这个叫王凤的女人唯独与杨建军说话时,常时不时地撩自己头发。这就让她隐隐产生一种不好的感觉,但那只是一瞬,如闪电般地,很快就过去了。
那年夏日的某一天,杨建军领着儿子去了他父母家,天黑了都没回来。黄曼芬独自吃了饭正在看电视,蓦地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便瞧见一个三十毛边,长相清秀的男子。那男人一开口就问:“是黄老师吧?”
黄曼芬笑着回答了。
男人笑说:“没想到黄老师长得这么漂亮。”
黄曼芬觉得他话里有话,便问:“你是谁,找我有何事?”
男人笑道:“我是王凤的丈夫。王凤,听您先生提起过么?”
黄曼芬说:“见过一面。你这是……”
男子说:“我能进屋去说吗?”
黄曼芬礼貌地将他让进屋里。她让他坐,并给他倒了一瓶凉白开。
男人捧着茶杯,眼睛往四遭看了看,最后,眼光落在黄曼芬身上。黄曼芬被他盯着有些不自在,便又礼貌地问他来此有何事?
男子小啜一口凉水,突然脸色变得很凝重地问:“你作为一个女人,难道就没察觉你丈夫最近有什么不对的吗?”
黄曼芬闻言一笑。她说:“没注意,你能说说你知道的吗?”
男子神情有些激动起来:“杨建军这个禽兽把我们家凤儿给糟蹋啦”
黄曼芬脑子一片空白,不知怎地,她蓦地冒出一句:“是相互勾引吧?”
男子闻言,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丧气道:“看来,你不是一个憨女人。”
黄曼芬恨恨道:“那么,你不去找他们,找你自己的女人,你找我干嘛!”
男子气恼道:“我要敢找他们,我找你干嘛?我怕,我怕凤儿知道了会离开我,只能找你,让你看紧你男人。”接着他又说:“今天我来,还有一件事。”
黄曼芬问何事?
男子惨笑道:“你男人给我戴了绿帽,我是不是应该还回去?”
黄曼芬闻言一阵惊慌:“你可不能乱来,否则我会喊人的。”
男子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把刀子,低嚎道:“喊,你得死,你死了,我再死。还有,你死了,你父母你儿子,那个姓杨的是不会管的。”
在那十几分钟里,黄曼芬仿佛把一阵子那什么都过完了,她恨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个男人,更恨杨建军。
末了,男子将一叠照片丢在她面前,这些都是他偷拍的关于杨建军和王凤接触的内容,里面,有穿着衣服,还有没穿衣服的。
他对黄曼芬说:“别想着去告发我,否则,我就把这些东西都公布出去。还有,你腿根那里有颗痣,不想我一起说出去吧?”
“滚!你滚!”黄曼芬吼道。
三
“我们离了吧!”黄曼芬冷冷地对杨建军说。
“为什么呀?”杨建军问。
“你自己看!”黄曼芬将手里的照片扔到杨建军的脚下。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些,你在跟踪我?”杨建军问。
“哼,你不配!”黄曼芬冷笑道。
“算了,不管这照片从哪得来,万事俱要讲个道理不是?是的,我承认,这几张是我和王凤。在外和人谈生意,假装为夫妻,不是让人觉得你一家人挺重视这件事?但是,这几张绝对不是我,吔,好恶心呀!绝对是有人裁賍陷害我。”杨建军一脸正气道。
“为什么他不去栽赃别人,偏要陷害你?”黄曼芬问。
杨建军抢白道:“还不是因为我抢了他们的生意。”
一时间,黄曼芬将信将疑。
次日,她回了一趟娘家,便把杨建军的事儿说给了母亲。母亲说:“你不要信他的鬼话。这个人,我从前就对你说过,他靠不住。芬儿,跟他离!”
“对,跟他离。可是,妈,离了,阳阳该咋办?”黄曼芬说。
“嗳,芬儿,妈看得出你不想离。”母亲说。
黄曼芬问:“为啥?”
母亲说:“真想离,谁还会想着孩子?”
黄曼芬急道:“妈,我真是为了阳阳。”
“那好,这事就放一放,等阳阳大些再说吧。”母亲说。
为了母亲这句话,黄曼芬从阳阳上完小学,然后是初中、高中,参加工作,这是她想离婚的几个盼望点,但是,当这些节点到来时,她又被下一个节点所牵绊。到后来,这牵绊变得越来越不纯粹。在这期间,王凤上门来找过她。她请她退出和杨建军的婚姻。并说为了王建军,她已与那个窝囊的男人离婚了。她又说,你们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再维持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为了证明她说得真实,甚至还说出了黄曼芬拒绝和杨建军房事的细节。
见黄曼芬仍不肯同意离婚,王凤搬出了自己认为的杀手锏,她说出了黄曼芬一想到就会恶心的那件事,并且反打一耙,大骂黄曼芬是破坏她家庭的荡妇。
其时,黄曼芬已愤怒到了极点,她顾不得体面,和王凤扭打在了一起。
人怕伤心,树怕剥皮,黄曼芬不愿离婚的成分中又多了一个字一一熬。
如今,王凤已绑上别的男人,杨建军年岁已老,心里就想着与她黄曼芬相伴到老,可这回,黄曼芬却是铁了心要跟他分道扬镳。
在一个阴雨的双休日,儿子杨阳和儿媳回来了,在他们的身后,杨建军手里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
黄曼芬正诧异处,杨阳扭身叫过来那孩子,说道:“亮亮,快过来喊奶奶。”
孩子顿了一下,欢快地跑过来扑到黄曼芬怀里。
杨阳苦笑道:“妈,为了您和爸的事,我们一直都不敢领结婚证……”
黄曼芬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想要离开,一只大腿却被孩子死死抱住。
杨阳也过来扶住他妈:“妈,这回,就看您孙儿的面子吧?”
黄曼芬仰面朝天,眼角流下一颗清亮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