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舟】大茂哥(散文)
大茂哥,是我大舅的儿子(大舅是我姥姥的过房子),我叫他大表哥。他长的虎背熊腰,魁梧英俊,在村子里说一不二,威望很高,他爱马出名,常驾着马车出工劳动。我总喜欢把他和古代的秦琼比,读了秦琼卖马的段落,觉得英雄落难,让人特别感怀。我的大表哥如果也生在那样的时代,练就一身好武功,他也会是一位英雄豪杰。可是他却生在了贫穷饥饿的年代,当了车倌(赶大车的)。那是农村一个特殊的营生,虽然没什么出奇的技能,但也不是人人都能赶得了大车。
大集体时期,我们村有三辆马车,那就有三个车倌,他们都是根红苗正,能吃苦,身体好的青年,被选上当车倌是很光耀的事儿。在村里,除了队干部,就数车倌地位高了,赶着大车出入村队,整天都很威风。除了干公家的事儿,也有社员家的私事要办,办这些事儿,当然要队长批准,就属公差。因为每家都会有一些事情的,比如出门搬亲戚,娶媳妇儿嫁闺女,家里人生病送医院,生孩子搬老娘婆(接生婆),都要用到马车,所以车倌的地位很特殊,也很微妙。平时社员们都要和车倌搞好关系,不然家里有事情了,车倌随便找个借口推三阻四,事情就不能办遂顺。
大茂哥是车把式,他赶了十几年的马车,经验丰富,是车倌中的佼佼者。好的车倌敢于用烈马,从后草原买回来的生马,只有他敢套在车上调教。大茂哥长得五大三粗,结实的身板,有一副过人的硬资本。别人对于烈马掌控不了,可他敢于给烈马套龙头,抓住蹦跳不已的烈马鬃毛,在众人的配合下,很快把它驾到车辕里。那副马鞭也有魔力一般,只要举在马头上轻晃起来,马就乖乖地被驯服,不敢乍毛。所以全村人都愿意用他的车,安全可靠。
由于比干粗活的农民多了一项本领,所以车倌们很有一些话语权。每当跨在车辕上,驾马车出门或完成了生产队的重要任务回村时,他们就最引人注目了,像山中飞出了凤凰一般。社员们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远远地行着热烈的注目礼。车倌们更加得意洋洋,手中的鞭子甩得啪啪响,好像得胜回来的将军,惹得人们万分地羡慕。车倌不但要会驾车,还要会饲养牲口,要把它当做自己的娃一样爱护,用心照料,建立感情,才能与这些牲畜融为一体。牲畜是通人性的,尤其使用的时间长,更懂得主人的心事命令口语声调,熟悉了牲畜的脾性,才能驾轻就熟地完成工作,配合就会默契。次等的车倌,或者是生手驾车容易出事故,这可不是危言耸听。一次愣头小伙张青,非要赶着车拉着年轻人到城里看电影,当然,大茂哥的车是不会让他驾的,当时正在热演《卖花姑娘》。这个事情队长也支持,于是坐了满满一车人向城里进发,走在山路上,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上坡,问题就出在了这里。不会驾车的人,不能让牲畜很好地用力,费力而走不出路。该省力的时候,他使劲儿挥舞着皮鞭,马儿过分使用了力气;该用力气的时候马儿早已精疲力竭,三匹马浑身淌汗,这都是车倌最忌讳的事情。卸车后,驾辕的黄骠马竟然倒地不起,口吐白沫累死了。这《卖花姑娘》看的代价着实大,折了一匹马。没办法,最后只能分而食之,刽子手们剥马皮割马肉,多么地于心不忍啊!心善的人都掉了泪。最后每家派人拿着大碗小盆分到斤二八两肉,晚上人们嘴里吃着肉,心却疼着,都骂二愣小坏肠子,毁了一匹好马。还好他根红苗正,不然落一顶破坏人民公社的帽子是跑不掉的。全村人心里窝着火,可也不想拒绝倒嘴的喷香的马肉,边吃边唠叨着张青,他就做了这顿肉食的佐料。
车倌不但会使用牲畜,还得会装车。装车可是技术活,体现一个车倌的头脑灵活,手脚利索,整体谋划,具体实施,艺术技巧等综合因素。车倌要在秋天拉庄稼,收割好的庄稼在地里曝晒了半个多月,干透了,莜麦捆麦子捆亚麻捆都要往回拉,尤其是莜麦捆,秸杆滑溜酥脆,技术好可以装成一座小山;技术差,装的量又小,还经常扣车(塌垛),耽误许多功夫。有的干脆不拉莜麦捆,只拉别的庄稼。大茂哥专门拉莜麦捆,装车时先打好底,底层的莜麦捆要码放整齐,然后一层一层往上摞。大车的两旁外围像砌墙一样砌整齐,头朝里尾朝外,揉掉的颗粒都掉到了车上。但是这样外部高,内部低,不平稳。必须在中间添进许多麦捆,把内层扎瓷实,不能虚,这样既结实又省地儿。他码一捆用膝盖跪一下,从里到外结结实实,一捆都不可马虎。跟车的人用两股大铁叉扎牢莜麦个,举高有节奏地往车上甩,车倌配合默契,接捆麻利,动作迅速。码垛很高,像高高的山,车辕两边对称就不会晃动。码好一车,然后就把大绳从前车辕使劲向车尾扔过来,搂紧垛山,除了捆麦垛的大绳,还有绞锥绞棒。把大绳绾好,使劲用绞棒绞绳,须两人合作,一齐呼号用力,直到再搅不动一丝,才算完全绞紧了。然后把绞锥插在车尾的麦垛里,整个莜麦垛才牢固稳当,走多远的路都不会掉下麦捆,更不会半路上扣车。
村里的另一位车倌高三毛,他就被大茂哥生生地比下去了。人们都嘲笑他不敢拉莜麦,他不服气,决心要到莜麦地里拉几趟。可是现眼的很,莜麦垛在半路上扣了(塌垛了)。跟车的张明坐在高高的车顶,随着莜麦垛突然滑塌,从车上“哗叽”出溜下来,“啪嚓”摔到了沟里,把他吓蒙了,以为摔断了腿。半天才爬起来,懊恼到了极点。起来后摸摸身体各处,发现没啥问题,便把火气撒在高三毛身上,拉下脸说道:
“给你跟车算倒了八辈子霉了。”
高三毛恼羞成怒,用鞭子使劲抽马,跟车的才劝住了他:
“你不会装垛,还怪牲畜,办的什么屁事儿?”
这就太费事了,半垛麦捆都四撒到了路上,看着狼狈的场景,两人大眼瞪小眼,再也提不起一点神气。这等于重新装车一次,而且把粮食颗粒揉到了地上,是严重的浪费。被社员们看到,招来一通狠劲的嘲笑:
“说你不行,你就不行,不承认也不行!”
“二姑娘办事,只好看不实用。”
“光会逞能有什么用?”
在金色的秋天,车倌们一车一车地把地里的庄稼拉回场院,就像一座座行动的金山,看不见车辕,车架,甚至驾辕的马匹也只露半个身子。每年秋收,颗粒归仓,车倌们功不可没。一条条崎岖的山路,或者狭窄的土路上,他们集中精力驾车,稍不留意就会滑到沟里,两边的沟渠虽然没有多深,但也足以让你车仰马翻。紧握缰绳的虎口往往被擦出血,道路特难行走,遇到坑洼颠簸起来,最容易翻车。他们一路驾车行驶,目光紧张地注视着前方,不停地吆喝驱赶牲口。两旁金色的田野,没能分散他们的心事;远处劳动的场景,也没使他们停步欣赏,而是全身心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往往马儿汗流浃背,人也精疲力竭,这是非常劳心费神的工作。当年那赶着马车移动在山路上的一座座小金山,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家乡最美的金秋的图景,独特而美好。
大茂哥爱护他的车马,平时有空就做保养,总是修修这里,补补那里,他车上的鞍辔缰绳都像崭新的,他不喜欢邋邋遢遢,半路上总是出状况。他的车套还有一样特殊的宝物,那就是驾辕的红鬃马。这匹马浑身的鬃毛枣红色,只有四只蹄子是白色的,就像穿着四只漂亮的白靴子,奇美无比。每只蹄腕处还有一墩长毛,这你就会想到,小姑娘们袖口上毛茸茸的装饰品,特别时髦俏皮。红鬃马体格健壮,高大威猛,鬃毛飞扬漂亮,马头高高昂着,四只蹄子壮实健美,是一匹洋马,是引进的杂交品种。这样的马一般都是烈马,它的正经用途应该是座骑,而不是驾车,真是把千里马养在了普通的马厩,明珠暗投了。这匹马只认大茂哥驾驭,大茂哥对它也特殊照料,总是偏心给它吃好料,有时间还给它梳理鬃毛,把它拉到小河边用毛刷子洗澡。小河清澈明亮,四周的水草茂密脆嫩,碧绿的水映着枣红马的身影,像一副美丽的静物画。大茂哥用毛刷给马洗脖子,洗马背,洗肚子,那么用心地洗刷。男孩子们看到了就远远地跟过去,都想骑骑马,可是大茂哥不允许,只许他们远远地看着。他给红鬃马把皮毛洗得光滑油亮,更加有神采,然后拉着他的昂着头的红鬃马往回走,马蹄踏踏踏踏,非常有力,还时不时地把它的长尾巴,甩出优美的弧线,孩子们都羡慕得要死。
大茂哥是吃得了苦的人,他很爱护他的牲口,每当要出远门,他晚上就住到了饲养房里,半夜要给马添草料。半夜里睡得正香,谁愿意起来呀?可是他就不怕受罪。每次卸了车,把马拉进马棚里,总要交代饲养员给他的枣红马多加一些料,因为它出力最多。枣红马一点也不辜负主人的偏爱,拉车的时候特别卖力,把它高昂的马头向前低下,挺着脖子,四只白玉马蹄奋力迈进,总是不用鞭策就想奔跑。只不过主人爱护它,不让它太使蛮力,它才随着另外两匹拉边套的马,踏着一齐的步伐。不然它一匹马用力,另两匹马就可以偷懒了。这真是一匹神驹,人人都喜欢它,尤其是年轻人,可是谁也不敢靠近,因为它认生。
大茂哥还有更出彩的行头,那一支马鞭更是出类拔萃。长长的油亮的鞭杆,鞭杆头上拴着更加细长的皮鞭。在杆头上还栓了一支红樱穗,这支漂亮的皮鞭,总在他的手上轻轻挥动。当马车平稳行驶时,他的鞭杆就插在车辕的孔档里,像一支红缨枪,随着车行轻轻摇动。
杆身是一根粗粗的竹杆,全身用牛皮条缠绕,牛皮条用水泡柔软缠在鞭杆上,干透后就收紧了,特别坚固,皮鞭杆油亮深红。皮鞭条是用细牛皮条编成麻花,鞭梢更加细长,用獾油不断浸泡鞭条,最后变的光滑油亮,柔韧结实,打在身上特别疼,但是永远也打不断。在空中打出的响鞭,清脆刺耳,这是一条上好的马鞭。他爱如至宝,每天收工回家,就会把他心爱的鞭子挂在墙上,不让孩子们碰。我小时候经常去表哥家玩儿,和他家的孩子们同龄,可孩子们都得叫我姑。虽然我辈分高,可也从来没敢取下来看看,那是他们全家人都不敢轻易渎玩的珍品。
当好车倌不容易,每天并不都是轻松爽快的,有时会遇到突发情况,就要考验一个车倌的应变能力。能不能很好的驾驭车辆处理危机,转危为安,后果是大不一样的。有一次生产队里起土豆,大茂哥车上拉了太多的土豆袋子,从熟地里往出拉车,两个轱辘便陷到了软土里。要么把那么多的口袋卸下来,要么赶着马车冲出去,这就要看一个车倌的技术和能力了。车子两边聚集了许多年轻人,帮着推车轱辘,大茂哥高高地举着马鞭,驾着他的红鬃马。他在空中甩了一鞭,大声吆喝:“驾!”红鬃马使着蛮力向前蹦跳,土地太松软,车陷得很深,车两边的年轻人也使足了力,依然事倍功半,白费力气。歇息了一口气,大茂哥一手拉着车辕,一手举着马鞭,再次高声呼喊:“驾!”“驾!”“驾!”,使劲甩鞭,并不打在马身上,只在空中脆响:“啪”“啪”“啪”“啪”。这风范,这气势,简直可追风《青松岭》中万山大叔的响鞭。他的红鬃马使足了全身力气,不亏是宝马,终于拉动了车轮,艰难地前行了,从熟地里驶了出去。这人喊马叫,尘土飞扬的场面十分险恶。如果没有这样勇猛的车把式,没有那匹野性十足的宝马,是很难拉动这如山的一车重物。车马终于驶上大路,平稳下来,随着一声:“吁”,车暂时停了。再一看马身上渗出晶晶的汗水,大茂哥心疼他的红鬃马,在它的脖子上轻轻地拍着,算是对它的奖赏。红鬃马不停地打着响鼻,一定是累得够呛,在向主人邀功吧!大大的眼睛露出温驯的光泽,摆着脑袋想靠近主人的身体,对主人表达着依恋和温存。这样一场艰险的经历,是主人和它共同度过的,它心存感激,多么通灵性的红鬃马呀!大茂哥头上脸上也淌着汗,大伙儿也都变得土烘烘的,像在土里打了一趟滚。能够转危为安,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都夸大茂哥好把式,红鬃马不亏为一匹宝马。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对拉车翻地的牛马,饲养员总要给他们加料,每天都要煮熟一些黑豆或黄豆作牛马饲料,加了盐,特别好吃。我们也常跑到饲养房里,饲养员是我四爷爷,他偷偷地抓一把给我们吃。然后我们就看着他分开饲料,牛马津津有味地吃开了,它们咀嚼着喷香的料豆,饲养房里便弥散出豆香的味道。
红鬃马总是被特殊照料,因为它外形漂亮威武,拉车有力,不偷懒,人人都喜欢它,它是生产队的一张王牌,一员虎将。
饲养房里黑乎乎的,没有窗玻璃,在窗框上糊着麻纸,大土炕上有三副行李,炕头的一端是灶台,上面安置一口大锅。旁边的仓房里放着饲料口袋,大扫帚,大耙子,大簸箕,左边就连着马棚牛棚。到了冬天,牛马就拴在棚里,因为外边太冷了,这些饲养员就和牛马在同一屋檐下,形同一家人。
大茂哥做了十几年的车把式,兢兢业业,工作时有创新和突破,为集体私人做了许多好事,好名声一直流传到今天。后来包产到户,把集体财产分到各家各户,大茂哥一定要他的红鬃马,别的他都不要。其实一匹马的使用寿命不到二十年,这时的红鬃马已进入老年,队长为了照顾他们的特殊感情,和大伙儿一致同意把红鬃马记到了他的名下。他从马棚里把红鬃马的缰绳解开,拉着它向自家院子里走去。这一刻,他的心情该有多么激动?相伴了十多年,终于变成了自己的亲切伙伴,再也不分离了。后来他又买了一辆五眼皮车,继续驾着红鬃马做他的车倌。红鬃马又陪伴了他几年,他们的感情越发深厚,用它犁地,拉场,出门,派了许多用场。后来,他的儿子们买了拖拉机,收割机,再用不到马车牛犋,他的红鬃马终于退休了,可谓功德圆满。他也不用赶车了,便把他心爱的马鞭挂起来,永久封存,就像完成了历史使命。不再做车倌,开始伺弄自己的庄稼地,做了踏踏实实的农民。他的身体一直结实,现在快八十了,还是那么硬朗。如今他也不再去田地里劳作,享受着儿孙满堂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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