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三姓胡同(小说)
一
一个头发像荒草一样的男人,从胡同徐家大门跑出来,边跑边喊,我没……偷吃,你打……我干啥,打死……人啦……
一个身材矮胖,说话粗声粗气的女人,拿着一根粗如玉米棒的木棍,在后边撵,你这个死孩子,我打死你,你往哪儿跑,赶快给我滚回来!跑出来的男人叫根生,后边撵的是根生的娘。
胡同最深处的李家大门开了,李大娘从门口出来,向根生娘跑过去,她扬高声调急呼呼说,他大婶,你打他干啥,他哪里做得不对,骂几句就好,别动不动打他。李大娘腿脚利落,一溜小跑来到根生娘跟前,一把夺过棍子,咣啷扔到地上,棍子滚出老远。
根生娘双手掐着腰,喘着粗气说,好不容易买点肥肉熬了一小罐腥油,爹娘都没舍得吃,他偷嘴吃了大半。根生的爹,拽着根生的弟弟根华,急火火从大门走出来,说,腥油是根华吃的,根生是傻,咱也不能啥事都赖在他身上。说完,白了一眼根华。根华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他又对着李大娘说,他大娘,麻烦你跟着受累了,到家里坐坐吧。李大娘笑了笑说,不了,事情掰扯清楚就好,我回了。
根生娘,虚晃着巴掌,做个样子,要打根华。根华泥鳅一样挣脱他爹的手,跑进家门。她朝着根华的背影说,枉我平日里一门心思对你好,紧着你吃,紧着你穿,到头来你却祸害我。
胡同里又一家大门开了,一个年轻女子从门里探出半边身子,向这边张望,叹了一口气缩回身子关死门,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这个年轻女子是胡姐。
这条胡同是南北走向。胡同不深,从胡同口进来,百十步路走到头,是一条死胡同,能容一辆地排车轻松通过。住着三家人,李家,徐家,胡家,所以又叫三姓胡同。跑出去劝架的是李家的当家女人,胡同里的后生都叫她大娘,叫根生娘徐婶。李大娘屋后是胡姐家,对过是徐婶家。徐婶家的院子最大,前后两个院落,独占着胡同一侧。村庄的辈分论起来好多弯弯绕,亲戚连着亲戚,一个称呼不知道要拐多少个弯。对已婚女人的称呼前边要加上男方的姓,比如胡姐本人不姓“胡”,“胡”是她男人的姓。
胡同里,李家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李仁和李巧。徐家两个男孩,徐根生和徐根华。胡家只有胡哥、胡姐小两口,还没有孩子。徐根生年龄最大,其次是胡哥、胡姐,再就是李仁和徐根华,他俩是一把连,同年腊月生人,在家是整劳力。李仁爹说,腊月生人,冻(动)手冻(动)脚,天生不安分。年龄最小的是李仁的妹妹李巧,刚上初中。胡哥是复员军人,是独子,父母早些年都没了。他在部队干过土木的活儿,是管工程的一把好手。被上边抽调在外边大搞水利建设,干着一个小头头。吃住在工程驻地附近的村里,一个月兴许能回家一趟。
二
胡同口往东一拐,一个闲园子。种着杂七杂八的树木,年头不短了。洋槐树,梧桐树,柿子树,梨树,楸树,榆树……花开的季节,飞花迷人眼,香气沾满衣。树都有主人,不能由着性子乱伐。两棵楸树是李家的,一搂粗,高高耸起,比别的树高出不止一点半点。有闲云刚巧经过,枝叶复苏的季节,往楸树顶一看,云彩好似落在上面。梧桐树、梨树、榆树是徐婶家的,柿子树、槐树是胡姐家的。
有一年,趁没人注意,李仁将徐婶家的榆树叶子摘光,没敢拿回家,送给了胡姐。胡姐问,哪儿来的?他撒了一个谎说,村东头大强送给我的,我娘不愿吃这个,送给你吧。第二天,徐婶站在胡同口大骂,哪个该死的,偷吃了我家榆叶,就不怕撑死!足足骂了一顿饭的功夫。事后胡姐将李仁数落一番,说不该偷人家东西。李仁偷着乐了又乐。
闲园子里的两棵楸树,是爹娘预备给李仁结婚打家俱用的。楸木结实不易变形,在农村是顶级的好木头。却因一场意外,将一棵楸树许给了徐婶家。
徐婶家有一辆老旧的洋车子,是徐婶的娘家舅给的。据说她这个娘家舅在公社里当官。村里没有几辆洋车子。徐婶逢人便说,我家有辆两个轱辘能载人的车子,好着呢。村里顽皮的小子,怼她说,徐婶,你说的是地排车吧,地排车两个轱辘,还能拉三五个人不成问题。惹得徐婶一脸火。这辆洋车子骑起来像要散架一样,打老远就听着吱吱地响。
有一年春上,胡姐想去站上(方言对县城的称呼)的百货大楼买点绣花的丝线。李仁说,姐,等我借来徐婶家的洋车子驮你去,咱也风光一回。李仁来到徐婶家一说借车的事情,她老大不乐意,说,洋车子金贵着呢,你们小年轻的骑车毛毛愣愣,万一碰了磕了,光修理就花老鼻子钱。李仁说,婶,我们骑车去趟站上,又不是行军打仗,骑不坏的,到了站上,让它骑我,我上哪扛着它上哪,保证原样还给你。好说歹说,徐婶同意了。
去站上的路上,李仁骑着洋车子,心里美滋滋的。车子虽老旧,骑着却轻省不少。看着路边行人投来羡慕的目光,他胸脯挺得直溜溜的。他说,姐,坐在后边感觉美吧?胡姐笑着说,美是美,就是硌得屁股疼。李仁两腿一点地,停下洋车子。他先让胡姐下车,自己一撇腿也下来,脱下外边的褂子,垫在洋车子后座上,用袖子绑了绑,随后拍了拍说,这下软和了。他哈下腰,一只胳膊对着胡姐斜伸过去,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说了声,请上车。胡姐笑了。胡姐笑的样子真好看,眉眼秀拔出众。李仁看得有点痴了。
一股暖流在李仁周身流淌,心里像有个毛毛虫挠得痒痒的。他说,姐,路上颠簸,你最好拽着我的腰,防止掉下来。后边没有回声。李仁动了心眼,到一个拐弯的地方,猛地一掉把,车子陡转,胡姐赶紧搂住他的腰。李仁心里偷着乐,感觉腰间好像产生两股电流,快速传到他的大脑,麻麻的,晕晕的。胡姐问,你是不是故意的?李仁说,这条路不好走哩,抓紧了哈。说完,腿上加力,车子飞快向前奔去。
站上的百货大楼,是县城最好的商店。吃的,穿的,用的很全乎。李仁跟在胡姐身后,这里瞅瞅,那里看看。衣服真漂亮,挂在一根根横杆上,五颜六色的,晃人眼。绿的,红的,黄的,黑的,蓝的,紫的,青的丝线放在一起,像春天村北头那一片花海。胡姐挑挑拣拣,买了几种颜色的丝线,又顺手称了点白糖,买了一把糖块,递给李仁几块。李仁撕开一块塞进嘴里说,真甜。
买完丝线下楼,李仁走到停车子的地方,却没有看见车子。他东一头西一头地找了好几遍,始终没有看到。让人顺走了!他脑袋嗡的一声,瞬间耳朵上像隔了一层薄膜,外界的声音变得模模糊糊的。他又到远处找了找,也没有。他开始发愁,车子还不回去咋办。徐婶很“泼”,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胡姐一再说,由她到徐婶家说清楚。李仁说,不用你管,我去摆平,如果姐掺和进去,中间又多了一层人和事,反而更不好办。胡姐拗不过李仁,只好照他说的办。
回村以后,李仁先回家和爹娘说了这件事。他爹听完火大了,连珠炮似的说,你知道一辆洋车子值多少钱吗?你能赔得起吗?一扬风你就炸毛,不惹祸好像对不起自己似的,有种你自己赔上!他娘说,事情既然出了,吵也解决不了问题,还是想想办法赔给人家吧。
李仁随娘来到徐婶家。没等李仁和娘说完,徐婶就炸了,指着李仁说,你临走不是给我打保票了吗?你自个儿倒是好好回来了,我的车子到哪里去了?你说呀,你说呀!一声高过一声。她两眼布满血丝,太阳穴上的青筋挑起来,声嘶力竭地说不停。
任凭徐婶大发脾气,李仁娘没有言语,因为徐婶站在理这一边。等徐婶说得没有力气了,李仁娘上前用商量的口吻说,他婶,孩子做得不对,我在这里给你道歉。你就是杀了他,车子也找不到了。车子既然没了,咱两家商量一下怎么赔偿吧。徐叔走过来,说,吵吵不解决问题,商量一下是正办。
徐婶说,那你们自己说,咋个赔偿法?
李仁娘说,我和孩子他爹商量了一下,将园子里最大的一棵楸树赔给你们,你看咋样?这棵楸树早已成材。根华也快到了婚娶的年纪,正好可以用得上。
徐婶听完,气泄去一大半。说,再给我们四十斤地瓜干,这事算完。娘赶紧说,我做主了,就这么办。
三
李家院子的南面是一条贯穿村庄东西的深沟,村里人叫南沟。沟内种着七八行杨树,树冠从沟内冒出来,高过李家的南墙头。大风吹过,树叶潮水般哗啦啦响。
南沟,是李仁和根华常去玩耍的地方,从童年到青年,南沟收藏了他们很多记忆。春天,到沟底挖野菜。夏天,站在沟沿看黄水窜流。秋天,捡烙有“火烧云”的那种树叶,夹在书本里当书签。冬天,到沟壁挖冻土,回家和煤粉搀在一起做成煤饼,取暖用。
根华常常跟李仁说起家事。根华说,我哥根生,精神有问题,说话又不利索,家里早已不指望他顶门立户了,我爹我娘,想早点给我找个媳妇,让我成家顶起家里的担子,可是我又不想早成家,有时想想真烦心。
你哥天生就这样吗?
恩,生下来就这样,正经大夫、野大夫都看过,没得治。
我多嘴问一句,你可别生气。你娘怎么老是打你哥?每次在我家都听得真真的。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我娘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朝我哥撒气。
他可是你娘……
本来想说“亲生的儿子”,李仁想了想,咽了下去。
回家李仁将根华的话,说给爹娘听。爹说,根生是个苦命的人,一生下来就带着傻气。本来这一家人挺好的。有一年,根华发高烧,该用的药都用了,十来天不退烧。急得你徐叔徐婶团团转。你徐婶哭天抢地,说:大儿子傻了,小儿子再烧出个好歹,一家人可怎么活。后来,有人指点让她到张庄,找神算子测一下,讨一张平安符,压在孩子枕头底下,或许会退烧。你徐婶回来对人说,根生与全家相克,不知道是啥妖怪托生的。自此之后,你徐婶没给过根生一天好脸色。
李仁问,后来根华怎么好的?
你徐叔为人老实,不信鬼神这一套,可是做不了你徐婶的主。你徐婶去找算命的,他继续到处找人给根华看病医治。最后,不知是鬼神还是医治起了作用,根华病好了。
李仁经常到根华家,去找根华玩。每次见到根生,他都傻笑着撵李仁,好像故意跟他开玩笑。根生穿的衣服,从来都不是完整的。夏天光着上身,油腻腻的皮肤上能看到蚯蚓一样的伤痕。
全家人吃饭,徐叔、徐婶、根华坐在桌子上,根生端着一只碗蹲在门口,可怜巴巴望着桌上吃饭的家人。有时他傻呵呵走过去,让根华给他加菜,根生娘说,甭稀理他,吃瞎了。徐叔看不下去,默默走过去,将自己碗里的饭拨一些给根生。
当牛马拉地排车,当下人干家务。穿得最差,干得最多,吃得最次,睡得最晚,这就是根生的生活。
四
胡姐平日里与李仁家走得近。她做什么好吃的饭,总会端一碗给李仁家送去。李仁家若有什么缝缝补补的活儿,她也会过去帮忙。
胡哥常常不在家,爹娘经常打发李仁帮胡姐干些力气活。麦收,秋收,挑水,劈柴。李仁对胡姐说,姐,我快成你家长工了,你可得管饭。
于是李仁成了胡姐家饭桌上的常客,李仁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敞开吃,偶尔喝点酒解馋。麦收,秋收,家里胡姐这里,李仁两头跑,一天从早忙到晚。有时胡姐过意不去,说,李仁,这里不用你了,我找一个麦客帮忙。李仁说,外人帮忙,哪有自己人帮得妥帖放心,一如既往忙这忙那。
农闲时候,胡姐喜欢绣花。她绣花就像画画,丝线是彩墨,绣花针是画笔。她画的鸟儿,好像要从绣图中飞出来。画的花,好像能闻到香气。画的小人儿,姿势各异,生动可爱。
李仁瞧着绣花针在胡姐手里上下翻飞,说,姐,这绣花针真听你的话,你让它上东它不上西,绣出的花花草草,鸟兽鱼虫,透着一股子灵气。
胡姐说,我得空绣一幅鸳鸯图给你,等你娶媳妇用。
一天,胡姐对李仁说,鸳鸯图给你绣好了。说完,她将一块红包袱递给李仁。
李仁回家打开红包袱,胡姐绣的是一幅鸳鸯戏水图,红花,绿树,清水,一对鸳鸯戏水缠绵。李仁欢喜,偷偷藏在枕头底下。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和胡姐在一片水边,泼水嬉闹,好多叫不上名字的花围着他俩。正当他俩相互泼水的时候,一个声音大喊,你们胡闹啥!李仁回头一看,是胡哥站在水边。李仁打了个激灵惊醒了,浑身净是汗。
麦收刚过,村里与胡哥一起去兴修水利工程的大猛子,来到胡姐家,说,胡姐,我有句话得跟你说,要不憋在心里难受。胡哥在外边有人了,是工程驻地村的一个女娃子,长得好看着呢,一双眼睛勾人。
胡姐甩下脸子说,你别胡说,我信得着你胡哥。说完,拿起笤帚往外轰大猛子。大猛子边往外跑边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若不听早晚有后悔的一天。
大猛子有把蛮力气,在村里名声很臭,经常挑拨是非。也难怪胡姐不信。
五
大猛子回到工程驻地,对胡哥说,胡哥,我听说,李家的小子李仁成天跟胡姐在一起,村里人都有说闲话的了。胡哥说,我们家跟李家是邻居,你胡姐跟李仁处得像亲姐弟,家里的一些脏活重活,多亏李仁帮忙,别听他们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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