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看望母校(散文)
一
我特别相信,这世间,什么都会失去,只有记忆可以挽留那些失去的时光。
无法回到从前的时光,但可以重温。当那段时光不再拥有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岂止是不忘记,如果条件可能,就去重温,就去拥抱。春色四月,阳光媚人,突然生意,驱车与妻奔波三百里,到我43年前读书的校园去看看。
烟台的马路,是用最简单的一二三四标注的,隐约记得,我读书的后期是在四马路,微信向老同学证实,老同学说这怎么能忘记,痛批我“数典忘祖”,我说数着阿拉伯数字,数了43年,数混了。
弹指一挥间,那段青葱的时光就像透过树隙的碎碎的阳光,也碎了,都是拼不起完整的碎片。母校就像一块磁石,牵引着我的车子,无需凯立德导航,我说妻,故事碎了,上学的路还记得那么清晰,是老马识途。其实,时间的相遇,本就是久别重逢,这份缘分怎么也不会割裂。
妻不主张重返旧地,怕我伤感。我说年纪大了,就喜欢怀旧,曾经青葱翠色的年龄,曾经温暖而缱绻的时光,还有蓬勃的青春气息,包括那些很不成熟的行为和心事,都一遍遍地在梦中过滤,而且全都变成了唯美的色彩,将梦境镶上金色的边儿,不知是记忆活泛了,还是往事不肯离开,一直在心头发热,暖如温泉,汩汩而流。妻说,人都喜欢对着曾经的时光去温存,阻止反而显得残酷了。站在校园的墙外,她说,当初我求学,贫微之时,如果认识她,一定在墙外呼我,掏个十几块,以解燃眉之急。是的,我和妻曾经谈起读书时的囧事,其中就包括花钱的尴尬,曾经为省五分钱的公交车钱,而步撵二十里去新华书店。妻说,磨薄了纳底老布鞋的鞋底不是钱?一代人有一代人温存的方式,这些回忆,反而成了我们温存的话题。
墙内靠墙的一排白杨树,泛出了嫩白的新叶,春风吹拂,叶子轻吟着“哗啦啦”的微声。我说假如你在墙外呼我,只有叶子应你的声。是啊,看不见校园内,但传来了拍打篮球的“噗噗”声,仿佛是一阵低沉的击鼓声,还有哨子此起彼伏的响音,哦,原来一群学生在进行篮球赛。那时我们曾经与四中的篮球队进行友谊赛,我打的是中锋,但我们师范队打不过四中队,总是以输结束。记得我的班长总是重复着“友谊第一”四个字,这毫无特色的话与我们所学的中文专业极不相称,他补充两个字“忍了”。我们队员在白杨树下,总是一番讨论,每一次都把决心放在下一次。白杨树啊,你还记得我们年轻时不服输的声音?我举目去看,当年盈握的树苗,如今长成了合抱粗的大树,树木不老,依然蓬勃,而当年的学生,如今已经成了花甲之后的人了,我们老了。叶萌叶落,还记得我们的声音?很多风景,因旧地重游而有了生命,我觉得眼前的树木亲切了,不同于我走济青高速所见的白杨树。一行普通的树,因为有了曾经的时光记忆而丰满,因为留下了树下漫步而使曾经的画面重现。看不见操场上龙腾虎跃的影子,看不到围住看我们打球给我们喊加油的那些同学了,但那个场面还是复活了,在我的脑海左冲右突,那些声音震耳欲聋,曾经的课余时光,并不觉得那么诗意,此时却醉了我,仿佛变得缱绻而妖娆,醉迷我的心,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住了胸口,美的记忆,总是生动而丰满,而且不管多少年,只要记起,就透亮闪光,在他人,未必是有意思的,而对我而言,都是青春时光里流过的倩影,划过的声韵。
树下曾经是一排石条,拿一本书,随便坐下,听着风儿在树梢掠过,鸟儿啁啾地飞过,曾经很想家,和同学说,把家书系在鸟的翅膀,送达我的家乡,不必跑到街头找那个绿色的邮筒,一番思念之后,便打开书看,真的是一件极美的事情,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无聊地看着,眼睛是发呆的样子,直到有同学走过,用手在眼前晃悠几下,打乱思绪,报之以笑。三三两两的学生围着操场漫步,轻闲的时光,让人觉得太诗意,也太无聊,我觉得让思绪飞到老家的感觉最好,我期盼着毕业,早点为家担负着责任,有时候看同学写什么校园的美好时光编织着青春的梦,觉得有些离谱,真为他们不想家随遇而安的性格羡慕起来。树叶树枝在地上微动的影子,枝头的鸟儿的影子印在地面,用一粒小石子打那个影子,鸟儿不飞,于是觉得校园的时光走得好慢,与我的心情总是相左。现在想来,青春可能就是那样并不安分,如今,我真的想重回旧时,不急不躁,将同学唤回,一起坐着畅聊。原来轻缓与急躁皆因心情。急躁失去了,也是一个损失啊,因为青春的步子总是匆匆,我只好用回忆来重温那时,不安分也变成了跳跃的诗句。
二
向来走路一阵风的崔老师,最喜欢走到我们中间,还给我们照相,他说,要留下我们成长的现在时,他是教我们现代汉语的,本来枯燥,他上课喜欢“跑题”,我们居然很喜欢他的课了。他对我们总是很热爱,说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手一勾,示意我们去照相,然后在我们面前换几个角度,咔嚓几下,看他给我们照相,亦很美。后来我们同学谈及他,说他最适合干教师,而且最好干幼儿园的老师,他特别喜欢哄我们,过几日,他分照片给我们,我们顾不得看我们照片上的样子,都被他在照片后面写的诗歌迷住了。写给我的是:记住你的青春时光也很美。这也是格言,一辈子难忘。
我们是在红瓦房教室里上课的,距离伙房有百米远,这对我们读书是一个极大的不良影响。我们曾讨论搬迁伙房的事宜,被老师听见,班主任张健老师就给我们讲毛泽东选择闹市静心读书的故事,我们都羞红了脸,这种批评,比用刀子割还痛。临近吃饭那节课,我们都没心思上了,浓浓的烟火味,无论是什么风向,似乎都扑向我们教室,特别是男同学,闻到饭香的味儿,还故意用鼻子深嗅几下,我的同桌王志水同学还创造了很关于闻香的词,如:闻香而醉,饭香四溢,香透寒衣……有时候我们瞩目伙房烟囱升起的袅袅炊烟,便想到了老家炊烟升起,耳边响起母亲吆喝吃饭的声音。王志水喜欢写生,曾经把我的笔记本索去,连续画了几页“炊烟图”,其中有一幅很像我老家的样子,看了一眼,鼻子就发酸,眼睛就红润了起来。他当然看见了,用手拍拍我的肩膀,什么也不说,这个动作胜过语言,安慰之后,我还是想哭,但为了止住,我用脚踏一下他的脚面子,让他恼羞成怒,当时觉得这种恶作剧才是制止想家的最好办法,多年以后,我们见面谈及这个细节,他还嘲弄我“喜怒无常”。
校园很小,两排教室,一个篮球场,一个伙房,老师的办公室在一处局促的低矮的四合院里,我从学校的大门口张望,这些平房早就夷为平地了,没有了原先的模样,高大的楼舍取代了青砖灰瓦,但我的记忆里依然保留着原来的布局,我一一还原着曾经,那段时光好像特别亲情地跑来依偎着我,眼前就像出现了海市蜃楼一般,一闭眼,全都不见了,我下意识地轻喊王志水,能不能将这个画面写生下来。他说,那不叫写生,叫“模拟画像”。小小的校园,让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身材矮小,但十分漂亮的古典文学教授,她姓陈,私下里,我们叫她“小陈姐”,其实,她早就听到了这个雅号,也不自责备我们。有一次她在课上解读“小”字。小者,物之微也。明察秋毫,但见细微也。这段话,她是有意联系“小”字的,她上课的眼光始终在我们几个平常喜欢胡闹的同学的脸上徘徊。
陈老师是一个贪恋黄昏和夜色的女人,这是我们同学给她的描述。她居住在校外,不甚远,总是骑着一架小型的凤凰牌自行车,无论有没有她的自习课,她都喜欢在校园里走走,或许,她是喜欢在校园想着心事,有一次问她,她说,读书人走马路想事容易撞车。是的,她高度近视,她这样说了,我们都不好意思再问,仿佛一问就伤害到了她糟糕的视力。
我喜欢陈老师,首先是喜欢她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而且跟我们说话,眼圈里水汪汪的,一下子让我想到“望穿秋水”的词,用“秋水”形容太恰切了。我们的个头和块头都很高大,站在她面前,马上有了欺负老师的感觉,这种“大逆不道”让我们很难受,陈老师总是仰着脸,问我们听得懂她的古典文学课没?听不懂,有什么问题可以写个纸条给她。她有一口好牙,白白的,齐齐的,配上她浅浅的笑,从她的身上透出的都是淡雅的味道。
夜色尚浅,遇有月色,陈老师总会出现在那排白杨树下,树下是一株株尚矮的丁香树。月光如水,与教室射出的昏晕的灯光交织于一起,有时候是一呼一应,将并不阔绰的校园编织得相当温情,相当缠绵。有时候望着陈老师漫步的背影,我想,她或许是喜欢那一排最富诗意的丁香树吧,不然,为何总是出现在这里?丁香树的影子轻摇着,影印在墙壁,陈老师在丁香的影子里,丁香的香,老师的香,融合于一起,将月光下的那片风景染了浓香,因香,那个地方让我从那时一直醉到今天,没有消弭。我可以娴熟地背下戴望舒的《雨巷》,那个丁香一样的姑娘,我想象为陈老师,尽管陈老师那时已经临近天命之年。曾经于某个微雨的夜色里,看到陈老师漫步,我曾急切地寻找那把油纸伞,真想撑起,给陈老师挡住风雨。
丁香树下的陈老师,曾经给了我们太多的诗意联想,我曾在本子上写下这样的句子,可知天空中的月亮,为何总要透过丁香枝丫的空隙,将碎碎的光撒在这片土地,因为树下有一个贪恋夜色美景的人。
听同学说,我们毕业几年之后的某个黄昏,陈老师因自行车技不好出了车祸而故去。徐志摩说,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显然,想起陈老师,她没了“安好”,总是阴雨霏霏。好几天,我的脑海里总是出现那辆凤凰牌的自行车,那把黄色的油纸伞,那行倩影照墙壁的丁香树,那面洒满校园的月光,还有在其中踏着轻盈步子的陈老师,树影婆娑,倩影犹在,但这段意境,毕竟显得孤清了。突然想起一个人,在岁月远去的时候,往往都是哀伤的。我希望眼前的一切都马上改变了模样,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不让我触景生情,睹物思人。木心曾经这样说,凡事到了回忆的时候,真实得像假的一样。曾经的事,昔日的景致,总是带着一副缱绻的样子,过分地美,过分地清晰,甚至每个细节都会毫发毕现,这会让我平添一些恐惧,我生怕曾经的美好都为当下的人而存在,我的同学,我的老师,做了铺垫,只属于过去时,不是当前时。尽管岁月总会带走年龄大的人,但物是人非的感觉,不都是苍凉的,何况物亦不是,人亦不识,人和物,只能从旧有的记忆中寻找温暖的瞬间,记住曾经的细节,抵御那些寒冷,或许就是我此时能够做到的。记住某个地方,怀念某个人,曾经的往事,难忘的青春,最为熟悉的人,召之即来,于是,就回到了从前,也许这就是“归来仍少年”的含义吧,不过更多的是伤感了。
三
曾经的烟台师范,现在还是一所学校,名字全改了,是一所经济学校。曾经有些破败的校门,如今修葺一新,很阔绰了,曾经的褐色的石墙,变成了紫红的玉面,光可鉴人。我从大大的铁门缝隙往校园里窥探。妻子说,与门卫解释一下,一个人进去看看吧。我很为难了。我怎样和站在门口的那个中年人去解释,在关键的时候,我总是拙于言辞,明明三两句话就说明白的事,我会嘟囔一个长篇,门卫无法还原当初的样子,他也没有必要记住我曾经的时光,还有很多我们无法看见的东西,留住那些模糊的想象,故事的大概和细节,都无关别人了,只能靠我的回忆去唤起。那时看门的是一位老大爷,想必早就作古了。那时我们亲切地呼他“爷”,只一个字,后来我们进出校门,他告诉我们,用手指指胸前的校徽就可以了,我躲进他的传达室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你不觉得荣耀?你不觉得你是同龄人里的佼佼者?他说,他只有小学文化,真羡慕我。“佼佼者”几个字是他出口最华丽的词语,那时我没有笑,反而觉得爷很有文化。其实,他也是在鼓励我。从此,我不再看自己是将来的“孩子王”,而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准秀才。
时光可以改变一切,但青春的时光永驻心间,无论以怎样凌厉的刀割,也无法磨掉那段记忆。
人可以是卑微的,但没有哪一种记忆是微不足道的,对于经历者而言,都是一笔丰厚的时光财富。妻总结此行说,时光不老。是啊,我重回青春,她发现了我年轻的影子,尤其是走在四马路的步子,响着铿锵的节奏。我并不把她形容我的话看作是调侃。
不必一睹真容,寂寞丁香和梦过,参天白杨自风流。曾经温暖过一些人的岁月,于是就有了因缘。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翻过的书页,如果有闲暇的时光,那就要一读再读,一看再看。
母校,你还在四马路67号,你美好的记忆,驻足我的心中,即使你的影子已经缥缈了,我还是要拥抱您。
那段青春时光很懵懂,很短暂,这就是青春美的特点,所以我们急于回首再来重温,再来挽留。
2021年5月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