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刨山的人(散文)
一
随着季节的变换,管护站的门前总是要经过许多人,他们顺应着时令,做着不同的事情。春天来了,背着筐进山是去采野菜;秋天到来,山间的野蘑菇是人们所关注的。冬天里赶着牛车或开着小拖拉机,去捡烧柴。而进入夏季以后,扛着镐头的,不用他们说,我也知道他们干什么,这是要去山里刨药材的,他们就是“刨山的人”。
世间的各种植物,都有着自己的药性。有名字的大多是发现了它的价值所在,我们不知名字的,并不是没有什么用途,暂时先把它们称为野草,是因为还没有发现它的真正价值呢。山里植物的花期或早或晚,到了夏季,便开始慢慢地进入了成熟期。这时候进山刨药材,正是踩着这个成熟期的点而来的。
今天又有人骑车经过,摩托车的后面绑着一把镐头。看他乐呵呵的样子,我在猜想着他去山里刨什么药材呢。这人我还是熟悉的,是村里的勤快人。此时家中的田地已经过了忙碌的时节,正是挂锄的时候。闲来无事,上山刨药材,挣一些活泛钱,填补到日常生活中去,也显宽裕。
记得我上山刨药材的时候,都是摸着黑出门的,可没有他这么清闲。此时已经日上三竿,让人弄不清是去刨药材,还是去逛风景,也让我猜不透他去刨什么。那药根都是很小的,需要辨识和分拣。一棵棵积攒殊为不易,在山坡上往来走动,时间和气力都消耗了。这是刨山人必须吃的苦。
这个出门的时间点,令我喟叹。此时上山多一份消遣在里面,他是纯粹的搞副业,田地忙活完了,没有什么事情可做,闲得两条膀子难受,上山来抻巴抻巴筋骨,当做锻炼的。此时他家里的锅中已然炖着好吃食,再去刨药材,无所谓多少。而我那时,除了披星戴月,还要拼尽全力,恨不能把一座山都搬回家。家里还等着下米做饭,带回去少了都觉得无颜面对妻小。
去刨山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像那个挖山不止的愚公。面对着一座高山,要刨开的是脊薄的土壤,眼睛要在土壤里巡视着宝贝。好药材是取自大自然,并非是人工建起的生态园里的种植,从这个意义上看,刨山的人是要给人们带来战胜疾病的法宝,我们就曾想到刨山人存在的意义而感到自豪。
二
东北的土地养活人,这个说法由来已久。肥沃的土地上,除了可以生长出玉米和大豆,还生长出丰饶的特产,这些就是可以养活人的资本。这里的特产是可以代表东北全境的形象的,比如说人参。我们这里的人参,已经进入神一般的境界,人参娃娃的形象深入人心,之所以得到人们的认可和喜爱,是与它的形象有关。胖墩墩的孩子,有谁不喜欢呢?谁不想拥有一个这样的胖孩子,谁看见了不想抱一抱呢?在我的心目中,这个胖孩子可以和神话传说中的哪吒相媲美,并且有着神通广大的能耐,每每在人们遇到困难的时候,它便会出现。
在我们这里,上山挖到一棵人参是常事,没什么稀奇,我把这些都归咎于自己的命。命好的挖“大宝”,命一般的挖“小宝”,至于我吗,自知命运不济,上山刨药材的时候,却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还有人参这么一件事。一个人的欲望就如同一块干酵母,给了它水份和温度,便会迅速地膨胀起来。我不是没有欲望,只是把这些欲望都封存到一个干燥的空间里,让它永远都是一粒种子,不给它土壤,不给它水份,便不会发芽。我一直都认为这份奇迹是属于别人的,不属于我。我的奇迹就是每天都勤勤恳恳地上山,每天都踏踏实实地去土里刨食,够一家人生活就足够了。
我记得那时候,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去几十里以外的山野,刨取所需要的药材。那时候,收购商需要什么就去刨什么,他的需要,也就是我的需要。有一年,开始收购穿地龙,这种药材在合适它生长的地方,是很多的。我在一个山坳里,看见一大片。它的秧子是一根根细长的藤蔓,它们绾结在一起,爬到小树上,爬到高草茎上,别提多招摇了。
就如同翻地一样,这里的土地好松软啊,刨开草皮,抓住一头,使劲一拽,一条长长的根茎便在手里了。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它潜于地下,就像一条龙。地面上有多少条茎叶,地下就有多少条龙。它们盘根错节,曲曲弯弯,并且一身的茎毛,名字形象得很!我举起一根来,向天上比划着,仿佛一撒手,它就会腾空而去似的。
刨“圆术”的时候,就没这么轻松。圆术是我们给的称谓,药材名叫苍术。这种药材的老根茎末端,总是会有一个圆蛋蛋,这个圆蛋蛋就是要刨取的目标,所以便称它为圆术了。
圆术生长的地点,都是尖陡的山脊一带,土质都非常坚硬,是黄泥掺石子,用尖镐刨都有些困难。刨这种药材,是有难度的,不光难刨,稍不留神,就会把那个圆蛋蛋给弄丢。
费力刨开土层,刨出老根,最后把圆蛋蛋给丢了,等于白费力气。就如同好不容易做好了一盆饭,还没吃呢,一个不留神给扣到了地上。开初的几天,找不到窍门,别人刨了一袋子,我只收获小半袋,想一想觉得丧气,都对不起所带的那盒饭。
其实,那个圆蛋蛋是很好找的,只要认准老根茎所去的方向,再去刨上一镐,自己就会跳出来。此时最重要的是,不能把自己忙得连头脑都给弄混了,昏头昏脑找不到北,那圆蛋蛋有乒乓球那么大,最有吸引力,再累,也要振作精神,不要让它滚远了,找不见。
圆蛋蛋不好晾晒。有时候,要持续一个月都不见得能完全晒干。后来,收购商告诉我们,可以切成片晾晒,这样便解决了很大的问题。有一位伙伴告诉我另一个速成法,更绝。是把圆术放到锅里去炒,用不了多长时间,外皮就抽干了,与自然晒干没有什么两样。虽然搭了些柴火,关键的是,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一天的劳作变成现金,这个方法太刺激人了。
刨回来的当天,就可以炒制,第二天便可以卖出去,如此弄虚作假,心中特别得意。我如法炮制,取得了不错的效果。收圆术的地点在学校里,那个管收购的人,我认识,我的货,睁只眼闭只眼地就过关了,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弄虚作假的货,也能顺理成章地通过,我不由地睁大了眼睛,我应该怎样评价我自己呢?
现金很快就到了我的手里,怎么觉得像刚从热锅里出来的一般,有些烫手。这样的“铁锅炒”能被承认,公家收购,大家就开始糊弄了,我在那段日子里,如同上紧了发条一般,每天早出晚归,风雨不误,更加勤勤恳恳地专注于土里刨食了。
那时候,母亲还健在,在她所喝的汤药里,居然看见了穿地龙和圆术的影子,不知怎的,心里泛起无限的自豪感来,仿佛那药料是我刨取来的一样。但那些药材的加工,是不是也如我那样,“偷工减序”,此时,怎么感觉着是在糊弄自己的母亲一样难受了。
三
我有一位好兄弟,他跟我说了这样一件事情。
他是从外地搬迁到我们这里的,姓王,因为是山东人,便被人把名字都给省略了,叫成了“王山东”。他是什么时候搬来的,怎么搬来的,不清楚,他在不知不觉间,便插在了我们中间的,无声无息地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
他好像一条老黄牛一样勤恳,哪里赚钱就往哪里去,不声不响,只知道闷头拉车。没用多少年,他盖起了三间大瓦房,娶上了媳妇。又没过几年,有了孩子,还有了自己的酒作坊,俨然成了一个小老板。日子好过了,生活模式也发生了变化。不用去顶风冒雪,费劲巴力地讨生活了,可是,他却觉得生活怎么就缺点东西呢?有一份失落感在心中凝结着,是什么让他心里产生这样的想法呢?
这天,他的孩子放学回家,要写一篇作文,让他来帮忙。作文题目是要求以花为题,此时已经是夏季末,看不见什么杏花梨花了。他觉得老师是在玩呢,什么没有就去挑什么,不过,他想起森林之中有许许多多的草花,是可以描写的,他便领着孩子去山野里寻花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竟然没有发现一朵花。这是为什么呢?他想起许多年前,刚来东北时,满山都是姹紫嫣红的,那是何等的美丽啊!这许多年过去了,那些鲜艳的颜色,怎么就不见了呢?是过了花期吗,还是花期没到?他仔细想想,终于想明白了。
是当年“靠山吃山”的想法,让这些花消失的。当年去山里刨食,那些药材无一例外地都开着花朵。开蓝花的是桔梗,开白花的是铁线莲,开粉花的是山芍药。
“收药材啦!”收购商收什么药材在村里的广播喇叭里一喊,村民们就一起扛着镐头上山。于是,蓝花不见了,白花消失了,粉花飞走了,各种各样的花都不见了。没有了根,便开不出花。能够开花的都是成年的药材,不开花的药材还没成年。一片翠绿的森林,这时候让他觉得色调过于单一,也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心头的失落,他无语了。
我听了他的话,也无语了。好花配绿叶,没有好花,都是绿叶,让人不能接受。我也是让这些花消失的始作俑者,有着当然的责任,曾经的索取者,到现在的保护者,我们一直都在做这样的事情。先去破坏,再去保护,这样的事情一直都在重复着,没有改变过。面对着绿色的山脉,我所付出的汗水都是怎么去破坏森林,真的到了去保护她的那一天,却要付出流血的代价。刨山的人啊,真的到了该醒一醒的时刻,挖山不住的镐头到了该停下的时候。森林到了几乎快要崩溃的边缘,全面的维护刻不容缓。这一切都要靠时间去慢慢修复,我们能做的只能是陪伴。
我还是再次想起了愚公移山这个典故。如果愚公还活着,就不应该去搬山,而是去修建成一座山的风景。我们这些生活在东北大山里的东北人,不应该是索取无度的刨山的人,而应该成为守山的人。药材是好东西,合理地有限制地采挖,形成良性循环,生态在保护中,药材就不会间断,每一座山,都应该是我们的药材园,用心守护,取之有度,不应该是我们为了一时利益而发泄的地方。
2021年5月11日首发江山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