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传奇驴队(小说)
1
那时,我刚满十五岁,并不知道上了这个大板我们艰难而充满传奇色彩的旅程将接近尾声。我们的“总统帅”瘦大个仍旧迷迷糊糊地横卧在驴背上,气若游丝。他四肢无力地吊在半空,摇摇晃晃的,令人心痛不已。十头草驴和五头叫驴组成的驴队,以驴子的韧性和倔强的气质奋勇攀登在朝霞映照的大板上。我强打精神,吆喝了一下有点疲惫且松散的驴队,去关照落在后面的一头草驴。它大腹便便,步履维艰。在整个驴队中,它是一个特殊的成员,因为它快要做驴妈妈了。
2
这次危机四伏而又充满悲壮色彩的旅程,是我一生中一次非同寻常的冒险行动——我做梦都想不到,这次行动把我这个为东家放驴的驴倌和伟大的人民解放事业联系到了一起。当时,我并不知道,一股由“国军”的散兵游勇演变而成的土匪杀进我的村子,与驻村的土改工作队进行了一次激烈的战斗。而另一位成人驴倌恰恰于傍晚时分下山去驮我们两人的给养,留下我一个人,看守驴群。黑夜的恐惧并没有吓跑我的瞌睡虫,我在孤独和恐惧中入睡,竟然还做起了春秋大梦。
急促的枪声惊破了我未完成的美梦,我睁开惺忪的眼睛,惊恐地环顾黑咕隆咚的窑洞,哆嗦着蜷曲成一团,双手捂住耳朵没命地咬牙和憋尿。
枪声渐渐稀少,我解放了双耳,侧着身细听窑洞外面的动静。我听见许多操着外乡口音的人在嘀嘀咕咕,我顿时警觉起来,为洞外驴圈里驴们的命运捏着一把汗。只听驴圈里一片沸腾,骚动不安的驴们把一个本来就不太和平的世界踢踏得更加混乱不堪。
有许多脚步声向窑洞逼近,我听到一个大嗓门大喝大叫。
尿憋得我心慌意乱,同时无聊的好奇心在与恐惧的战斗中占了上风,它使我大着胆站起身,揉揉眼,捂着牛牛,战战兢兢地走出窑洞。月光洒满山谷间,也照着向洞口走来的几个人。
“小朋友,尿吧,别憋出什么病来。”一个细瘦的高个子走到我的跟前,十分友好地摸着我的头,微笑着,似乎显示着他的先知先觉。我不晓得他怎么知道我要尿尿,我想问,但始终没有问出声来,致使这一带点神秘色彩的问题困扰了我好久好久。
水火无情,当时的我义无反顾,摇头摆尾地斜着眼瞪了瘦大个一眼,转过身,背着月光壮烈而酣畅淋漓地把憋了我大半夜的尿液排出体外,然后转过身,目光在那几个人的身上扫来扫去。
“小朋友,别怕,”另一位小个子上前对我说,“我们需要用一下你的驴,可以吗?”
我摇摇头:“这是东家的驴,没有了驴,东家会把我打死的。”
“这你放心,”小个子说,“我们会给钱的,用完了连本带利还你的东家。”
我似懂非懂,就糊糊涂涂地点了点头。
小个子和他的同伴说了几句话,留下瘦大个,挥一下手,带着其他人向山谷深处跑去。
瘦大个和蔼可亲,他带着我和我的驴们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太阳冒出东山头的时候,我们来到一面长满灌木的山坡上。我俩拨开茂密的灌木丛,搬出那些被黑布包裹着的枪支弹药,重新打包,两捆两捆地搭在十五头驴背上,由其组成的驴队,在瘦大个的指挥下,踏上了危机四伏、生死未卜的征程。
驴队迤逦行进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路的一旁是悬崖绝壁,嵯峨的怪石倒挂在绝壁上,鬼楞楞岌岌可危。驴背上的钢铁之物与绝壁撞得叮噹作响,那些悬挂着的怪石不时地掉落下来,我们的驴队随时都有被毁灭的危险。我和瘦大个小心翼翼地来回挡在靠近绝壁间的每一头驴身旁,尽量减少钢铁之物与绝壁间的碰撞和摩擦。路的另一边是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驴蹄踩在临渊处,石土落下去,半天听不到回音。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胆战心惊,大汗淋漓。瘦大个镇定自若,在驴队间来回穿梭,化解着一个又一个随时可能要命的险情,统帅着驴队,艰难地前进。
走出这段路程,我,瘦大个和驴队的全体成员都大汗淋漓,精疲力竭。我们行进到一面绿草如茵的山坡上,卸下驴装,开始快乐的午餐。
我和瘦大个面对面斜躺在绿草丛中,眼前是连绵不断、一起延伸到天边的崇山峻岭,一年四季白雪皑皑的山顶与蓝天相连,显得神圣而令人敬畏。瘦大个半躺在草丛中,茂密的花草掩住了他的半个身子。他从身上取下干粮袋和水壶,向我招招手。我向他挪动了一下,和他靠得更近。他把他的干粮袋递给我,我从中掏出一把炒面,填进嘴里,急忙咽下去,噎得我伸长脖子咯噔咯噔地打嗝。他笑了笑,向我递过水壶。
驴们在草地上打滚,某些精力尚未耗尽的家伙昂起头朝着天空发出惊人的鸣叫,鸣叫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表现出一种荡气回肠的豪迈气概。
我和瘦大个填饱了肚子,躺在绿草丛中,望着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瘦大个嘴里嚼着一根马莲草,转过头慈祥地望着我,问我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给地主放驴能否吃得饱肚子。
我机械式地回答着他的问题,之后问他:“你是个扛枪吃粮的,怎么这么会指拨这些驴呢?”
瘦大个说:“参军之前,我也给地主家放过牲口。”
我惊问道:“你也当过长工?”
“嗯,”瘦大个回应道,“和你一样,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哦,”我把目光投向身旁的那些家伙问他,“这些东西送到哪里去?”
“送到剿匪‘大军’那儿去。”
我一下子翻起身:“要打土匪?”
瘦大个点点头:“嗯。”
“这太好了。”我一下子翻起身,兴奋不已。
我曾经听老一辈人说起过闹土匪的事——土匪如何烧杀抢掠,如何糟蹋妇女,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土匪等同于吃人不吐骨头的凶神恶煞。听瘦大个说要消灭这股土匪,我一下子来了兴致。我望着瘦大个,他清瘦而略带沧桑的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看把你高兴的。”
我得意地笑笑,问了他一个一路上想问而不好意思问的问题:“你在‘大军’里是个什么官儿?”
瘦大个从嘴里取出被他嚼得稀巴烂的马莲草甩到一旁,探起身,扫一眼散落在山坡上吃草的驴们,转头盯着我,故作严肃地说:“司令。”没等我作出反应,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也是,是个司令。”
我睁大眼睛,满腹狐疑地看着他:“你别哄我了,我又不是小娃娃。”
他见我迷惑不解的样子,反而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噙满了眼眶。笑够了,他指一指满山坡自由散漫的驴们对我说:“我们就是这些调皮蛋儿的司令,如果没有我们的军令,它们怎么可能翻山越岭来到此地,怎么可能爬山涉水地把咱们的军需送达目的地!”
“哦,原来是个驴司令呀!”我释然且揶揄道。
“不过,”他佯装严肃道,“我从我们走过的这一段路程中琢磨了一下,以驴制驴,事半而功倍。也就是说,咱们得从这些调皮蛋儿中挑出一个来担任整个驴队的队长。你对它们了如指掌,就由你来挑选一下这个队长!”
驴们得到了充分的休息,肚子也吃得差不多了,就渐渐地不安分起来。有几头自找对象,互相啃着对方的脖子,这是驴子常有的举动,有什么用意,连我这个多年的驴倌也不明就里。还有几个则表现出好斗的驴性,尥蹶子踢腿,释放刚刚恢复的过剩精力。我把目光投向那头灰白色的大叫驴,它蹭蹭这个,挠挠那个,闻着草驴的大小便,接着兴致勃勃地盯上一头正在发情期的草驴,跟屁虫似的跟着它的屁股,翘起驴唇吧嗒吧嗒一阵,之后扬起驴头冲着晴朗的天空,发出一声洪亮地狂叫,仿佛整个山岗都为之而震颤。
我知道它要做什么——它要耍流氓了。于是我赶紧站起身,边向它跑去,边大声喝道:“噢——嘚嘚,噢——嘚嘚。”
它极不情愿地放下驴嘴,用愤怒的目光剜我一眼,低头啃了几口草,又和另外几头驴踢打起来。
我回到瘦大个身边,咕哝道:“看把它能的,就让它当队长得了。”
瘦大个一副开心的样子,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笑得像一弯明月。他笑着说:“它精力旺盛,准能驾驭好这个驴队。你就下命令吧!”
“好。”我假戏真做,装模作样地向驴队下达了任命队长的圣神命令,然后自豪地看着瘦大个。”
“好,”瘦大个也一本正经地说,“此后的路不知会遇到什么艰难险阻,咱们得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啊!”
我点点头,提出了我一直想提但终没好意思开口说出的一个请求:“我都司令了,能不能给我一支枪?”
他稍许愣了一下,看着我问道:“你想要支长的还是短的?”
我毫不犹豫地说:“长的,长的能拼刺刀。”
“好。”瘦大个说着站起身,走到一捆枪械包旁边,弯腰打开包装,从中抽出一支长枪端在手上,“这是一支汉阳造,杀伤力大。”然后他教我怎样拿枪,怎样瞄准,怎样射击。做了一连套动作,然后把枪递给我,手把手教了我一遍,我把高出我一头的汉阳造背在身上,兴奋不已——这可是我有生以来想都没有想过的事呢!
“那就出发吧,前面的路还远呢。”他边说边把包装捆好。我们重新装上驴装,迎着夕阳出发了。
3
瘦大个是一位天才的毛驴专家,他牢牢地驾驭着驴队长,让它走在最前面率领整个驴队,使这个团队的行程变得井井有条,行稳致远。因为我们大多数时间是在崎岖迤逦的山上或山谷间行进,如果没有高度统一的步调,掉入阴沉昏暗的峡谷和湍急的山间溪流都随时可能发生。而且在驴队中总有那么几个俏皮鬼互相挑起争端,制造摩擦,也总有那么几个分离主义分子企图摆脱驴队长的纪律约束我行我素。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驴队就不得不仰仗驴队长的神威去约束这些不法分子,使整个驴队完全行进在两个司令为它们划定的轨道上。
为了避免或减少与那些到处流窜的土匪正面遭遇的风险,我们大多数时间里昼伏夜行。白天里,有时蜷缩在绝壁之下,躲避烈日的暴晒或敌人的耳目。有时躺在深深的草丛中,不得不背一身风湿疙瘩和蚊虫叮咬过的伤痛,忍受着奇痒的折磨,在夜晚刺骨的寒风中行军。我们的炒面因受潮而凝结成块,而且所剩无几。瘦大个把结成团块的炒面交给我,他自己则靠咀嚼马莲花支撑他那高大的身躯。他既像一位慈爱的母亲,又是一条钢铁般的汉子。
我们行进在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中,迎来日出,送走晚霞。驴背上的武器歇下装上,装上再歇下,枯燥乏味,又劳神费力。我和瘦大个的精力差不多到了极限。更要命的是,我们不多的一点炒面吃光了,到了完全断炊的地步。这时我才发现我是多么的幼稚,多么的自私,我不应该独自吞掉仅有的那点炒面,而应该和瘦大个同享。这在我的一生中是个不小的遗憾,这个遗憾有可能与我相伴终生。
瘦大个表现得十分乐观,他说:“我是走过万里长征的人,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他顺手拔起几朵马莲花,塞进嘴里,“这东西多得是,多嚼嚼,既解渴又充饥。”说着呵呵一笑,再往嘴里塞一把马莲花。
就这样,此后的几天里,我俩就用草根、树叶和偶尔碰到的雀儿蛋填充肚子。要是偶然遇到蘑菇、野果子之类的充饥物,就拼命地摘满我俩身上所有的口袋,准备在进入寸草不长的荒地和石谷时充饥。
前面的路险象环生,我们率领驴队避开土匪出没的山路,进入一片沼泽地。驴蹄子一踏下去便深陷进泥淖里,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驴们的体力在一点点耗尽。性情暴躁的驴子越来越受不了这种难以忍受的折磨,对着帮助他们从泥淖里拔出蹄子的我和瘦大个大发脾气,它们抖动着身子,甩着驴耳朵,鼻子里喷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发出愤怒的抗议。性情温和一点的,啃哧啃哧地喘着粗气,任凭蹄子在泥淖中下陷,再也没有一点挣扎和努力地表现了。我俩只好把它们身上的包裹卸下来,一捆一捆地抬到沼泽中的一个小岛上,再帮驴们脱离泥淖,走出困境。赶到整个驴队走上小岛,我俩已经精疲力竭,躺倒在地动弹不得了。
我俩躺在一片长满冰草的平地上,一动不动地仰望着头顶上梦幻般的月亮和明亮的星星叹息不已。过了一会儿,我侧身望着满脸糊着泥巴的瘦大个,埋怨道:
“放着大路你不走,你也真是。”
“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瘦大个发了火——他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碰上土匪怎么办?要了你我的小命不要紧,可这些武器呢?剿匪大军正在等着它们呢!”
“现在跟死也差不了多少,”我强辩道,“你有本事你去送,反正我是一步也走不动了。我饿,你知道吗,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瘦大个无言,他脱下帽子慢慢地擦着脸上的泥巴。我瞥了他一眼,在清冷的月光下,他擦掉泥巴的脸显得苍白而越发清瘦。这样寂静地躺了一会儿,他翻起身,望着我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
我故意不给他面子,侧过头闭了眼,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
“嗨,人不大架子还不小嘛,”他刮一下我的鼻子,抚摸着我的头,“我知道你饿,可我也一样饿嘛。”
我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有气无力地翻起身,喃喃道:“司令,我是真的走不动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嗯,这是个问题,而且必须得马上解决。”瘦大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