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向日葵(散文)
我们胶东人称向日葵是“转日莲”,很好理解,它随日而转,有着如莲的品性,我听老人说,向日葵算是“莲科”,属空中的莲,这个理解不知正确与否,我觉得蕴意还是十分饱满的。莲,“出淤泥而不染”;葵,“匪以花为美,有取心向日”。水中莲花清不染,空中莲盘结千籽。转日莲是村野的一道最靓丽的风景,那面“莲盘”上写满了温暖的故事。
一
老家的旧屋前后有空闲的地儿,后院子很大,还有几间不能住人的旧房。父母在后院植了树,靠墙角插了葡萄苗,这是父母最得意的风景,这还不够,边角处则栽上了蓬勃的向日葵。
我上一年级,学过的有意思的课文就是:屋前屋后,种瓜种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回家问母亲,课本上讲屋前屋后,种的是瓜和豆。母亲笑眯眯说,傻小子,瓜豆果籽,种什么都可以啊,怎么还要“死把板”(方言,意思是不知变通)。那时我便知,在修辞上,这是“代指”的辞格。母亲未必说得出,但她的领悟力很好,总是给我启发。我也懂得了农事上的一些知识,不能说领会了哲学上的概念,起码让我觉得从课本到现实的联系是很好玩的。
播种向日葵很特别。过了清明节,一直到立秋,都可以栽植。不受季节约束,温度合适,一年可收好几季。母亲在播种前,总是用一个浅碗,装上泥沙,将几粒向日葵种子插进去,上面用一块湿润的白粗布盖住,放在坑头,不几日就萌出了芽儿,窜出了杆儿。母亲说,向日葵小时候就叫“向灯葵”,晚上母亲把那只碗靠近油灯,说,它争夺一盏灯的微光。那时不解其意,母亲是调动了联想,将这个名字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母亲拿着一把铲子,提一桶水,铲一个窝,插一株苗,培上土,舀一瓢水,就等三两个月以后去收成了。二年级,我代替了母亲,“也傍屋边学种葵”。劳动的概念开始因有趣,因母亲的引领而生根。
母亲说,可能只有向日葵可自成风景。当杆子窜出人那么高,屋舍的样子,立刻大变,屋舍被密匝匝地围住,葵花合抱着屋子,屋子如在画中,简直就是在纸上画的童话般的小屋,人在画中走进走出,不胜其美,可能从那时,我对美就有了悟性,也喜欢在院子里搭鸡舍兔窝,栽植一些如月季芍药等花卉,将院落打扮得很生动。
二
我喜欢向日葵那一统天下的黄,灿灿的日头,黄黄的葵花面,相映成趣,释放出的黄色真的是透心透肺,一派淋漓尽致的样子,黄得不管不顾,似乎绿色的叶子也让人视而不见了,碎碎的黄,密密匝匝地拥挤于圆盘,似乎是于某个早晨,约好了太阳,商量着,一齐绽放,点点簇簇,在不大的圆盘上跳着花瓣的舞蹈。曾经站在其下,看得发呆,涌出了一些曼妙的遐想,真像母亲绣花的圆撑子,满满当当的,可不像母亲绣出的大牡丹。绣?似乎也不对,绣的功夫太慢了,葵花可受不了,应该是太阳提着一个黄漆大桶,“哗啦”一下子泼在了它的脸蛋上。那可不是什么涂脂抹粉的,不文弱,不太顾忌什么细节,就是用纯粹的一色,抹遍,染透,不留一丝的杂色。在一段时间,我甚至认为,向日葵是为了人们的审美而存在的。
我还觉得向日葵的脸庞才是最光鲜的,“女人如花”这个词里说的花似乎就是向日葵花,它在太阳的掩映之下,永远都是一张灿烂童真的脸。现代人都不大喜欢什么圆圆的脸,可也离不开向日葵这个美物来设喻,取它的籽,向往自己的脸蛋是个瓜子脸。向日葵无争,若说也争,就是每日必争那缕最暖的阳光,始终将笑意挂在脸上,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就以向日葵为榜样吧,做一个满脸灿烂满怀芬芳的人吧。我的母亲就是具有芬芳灿烂品质的女人,她有外向的性格,即使内心有痛,阳光一照,还是灿烂开怀了,或许,我开朗的性格源自母亲的影响,来自小时候向日葵的熏染?我相信与此有关。据说,天下最有灵性,最为敏感的植物就是向日葵了。它的面孔永远朝向神圣的太阳,情愿天天做太阳的孩子,“天天向日”,不分心地目视着太阳,随着太阳移动,这是忠贞的品质,是不动摇的热爱,直到太阳沉落,它才闭上眼垂下头,继续期待着太阳拨开晨曦喷薄而出。如此说来,向日葵的举动,胜过一切信念。从它的面庞,我们可以读出很多书本不曾有过的深意。有诗曰:“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可能我这一代人都知道,向日葵是俄罗斯的国花。太阳可以有很多的向日葵,而向日葵只有一个太阳。我喜欢就向日葵与太阳的关系去做思考,感觉好美妙。
向日葵在成熟前大约有两个多月的向日期是最为好看。天空澄清碧蓝,偶尔有白云轻移漫步,风把个绸缎做的天空刮得一波一波的,看着都发晕。阳光只有在这样的天空里,才最有生气,那光就像闪动着的碎碎的金子,晃着,漾着,撒着,似乎所有的植物都得不到阳光的恩赐,只有向日葵是阳光的宠儿,大大的圆脸盘上绽放着金黄的瓣儿,那是阳光的射线射在向日葵的脸庞上,再也收不回去了。我们的屋舍就在一片金黄里,那才叫金碧辉煌,尤其了到了向日葵结籽期,金黄的花瓣纷纷垂落,铺在屋子周围,阳光不舍,格外喜欢光顾,风吹在墙边,卷起黄色的斑斓,恣意浩荡,看得人都醉了,仿佛觉得是阳光被融化了,在屋舍周围流淌着,汹涌着,澎湃着,有时候鸡群来啄,吃不上几枚花瓣就够了,可能是因为“吞金”难以消化吧,向日葵的瓣儿可比不上黍米粒儿,我是不喜欢鸡群破坏金黄的风景的。向日葵在走向成熟的日子里,据说是带着忧伤的,那些隐在花瓣之中的籽,由黄变成褐色,这种忧郁的颜色依然面向太阳,而从不吐露,从不抱怨,所以向日葵无论是名字,还是那张圆乎乎的脸蛋,永远充满着太阳的味道,人们嗑着瓜子,有人说,并非喜欢皮壳里的那点果肉,而是坐在坑头上也可以嗑出太阳的味道。这是对嗑瓜子的浪漫理解,丰富了舌尖上的味道。
三
我这样认为,母亲的脸因向日葵总是有着灿烂的笑容。母亲守着屋舍周围金黄的风景,也聚集了不少和母亲要好的邻居,坐在向日葵下做针线活。金黄的颜色,是乡下难得的富贵色,母亲和女人们曾经讲起“黄袍”“皇帝”,说都是黄色的,坐在向日葵下就沾染上了富贵气。这富贵气萦绕在我家,我也为之感到自豪,似乎邻居的婶子伯母都是到我家来“沾光”的。小小的奉献,可以赢得那么多人相聚,那时,我就琢磨出一点理儿。风会记住一朵花的香,蜂蝶会寻到一处心醉的所在,人总是相聚于有风景的地方。而创造了风景的人,更喜欢有人来分享风景的美。我这样想,觉得母亲的可爱完全超越了血统的原因,而是有着如向日葵一般的气质,唯美灿烂,总是会陶冶着周围,我甚至希望向日葵晚点结籽,或者不结籽,只开花。美的东西总会寄存我们太多的心意和向往。
从小就懂得了蜂蝶逐美的道理。向日葵开得正旺时,蜂蝶闻香而至,蜂蝶给向日葵增加了动态的美感,蜜蜂嗡嗡嗡,母亲说,蜜蜂嗑不动瓜子,可别忘了蜜蜂传粉成籽的功劳。原来蜜蜂是向日葵成熟结籽的天使,很多的农业知识,对于农村孩子来说,并非是课本获得。问母亲,蝴蝶可是一点好作用也没有。难住了母亲,我也像是得到了母亲的许可,用柳枝圈一个圆圈,蒙上破旧的蚊帐布,绑一根杆儿,靠近向日葵,蹑手蹑脚,屏住呼吸,在蝴蝶绕着向日葵籽盘飞舞的时候,一下子装进网里。逮住很多,然后放走,很少的好看的几枚蝶翅就夹在书页间,做一枚书签。算不算暴殄天物?不知,问母亲,母亲说,每年都孪生。母亲似乎也纵容了我的行为。日后也琢磨出一些道理,蝴蝶属于花朵,巡游于天空,美的尤物往往逃离不出一张网,哪怕是一张一触即破的网。
从向日葵上获得丰富的审美体验的还有我。上小学时,我们没有绘画美术课,班主任老师喜欢绘画,多少有点写生基础,画个猫狗写生图还可以,有时候要我们回家绘画,第二日上课前交给他看。母亲为此还生过气,我要买蜡笔,母亲说用几色的,不必什么色的都买,不过供销社哪有零卖单色的啊。母亲的意思是买黄绿褐三色就够了,杆子可以用铅笔画。我说我想画出叶卷而枯的那个色怎么办?母亲愣住了。我告诉母亲,得到绿色要黑和黄勾兑,红和蓝勾兑成褐色,这是我听同学说的,没想到,母亲没有了坚持的理由。我画出向日葵的正面和侧面图,第一次创造了椭圆形的侧脸形象,母亲说,这是躲在老屋一角看向日葵的样子……她不再为多花钱买了全色的蜡笔而不舍了,因为她的儿子画出了向日葵的灿烂,记得我曾说母亲的脸就像向日葵。现在想,母亲跟向日葵不但形似,而且神似,他始终热爱生活的情感,乐观开心的态度,宛若那向日而笑的向日葵。卑微的日子里,有了这么美的植物相伴,一下子变得富足起来,满眼的金黄的风景,一个个向日的头,就像是一群孩子围在母亲的身边,我想,那些年母亲那么贪婪而坚持着种植向日葵,是否是有这样特别的蕴意?应该是。
四
我高中毕业那年,父母决定要翻新老屋,看着草屋里捆好的向日葵杆子,我想到了学扎“仰棚”(相当于现在说的房间上的天花板)。于是我利用阴雨天,或工余,跟着队上六五哥学扎仰棚,用心去学,一学便会。之前那些向日葵杆子都用来烧火,学会了这门手艺,杆子就派上了大用了。除了我们家新房扎了四间仰棚,还利用闲暇或工余时为邻居扎了十几个仰棚。用半圆的刀具,去掉杆子上的粗糙,用麻绳将杆子绑缚在搭好的天花板的骨架上,然后间隔一个方格糊一张纸,干燥后,把露出的方格糊好,最后一遍则用好看的“花花纸”做封面。其中两个邻居的结婚新房就是我扎的仰棚,手艺人能够参与这样的大事,起码是人家已经认可了我,内心是无比自豪的。多少年了,依然记得。此后,母亲在屋的前后,就见缝插针,记得我考学离家那年,我们家种植了140多棵向日葵。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老屋虽破旧了,但有了向日葵环绕,似乎每一处都可自成风景,如果是拍照,不必用镜头取景,随便咔嚓一声,就会弹出一张风景照。那时没有相机,但这个想法动不动就跳出来。母亲说,向日葵是花,也是副食。母亲打扫卫生时,总是把庭院门口的鸡粪铲起,埋在向日葵根部,因此,每年的向日葵都有好收成,结籽饱满,颗粒硕大,皮壳的花纹也好看,母亲说那是“豹纹”,放在笸箩里,母亲总是抓一把,举起,撒手,瓜子哗啦啦落下,她是在听向日葵的成色,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母亲喜欢用白粗布包裹住瓜子,用重物挤压榨出油,用来拌凉菜,犒劳家人清汤寡水的胃口,尤其是拌萝卜丝,格外清香,远比香油的味道好。
大集体时代,我家缺乏劳动力,甚至队上分草粮都是邻居帮忙往家捎带,父母过意不去,总是在收获的向日葵籽晒干后,装成一包一包的,让我挨家送去,还告诉我进屋应该怎么说话,记得母亲要我说的最诗意的话是,“婶(或伯母),俺娘让你嗑嗑香,粘粘牙……”“粘粘牙”是意思应该是东西少,潜台词是不要人家介意嫌弃。那年回村,遇见了德仁哥,他还说起“粘粘牙”的话,始终不忘我父母在贫寒卑微时依然牵挂着感激着邻里的恩惠。他遗憾的是再也看不到我父母种植的向日葵,少了生动的风景,还有瓜子的香,尽管市场上到处有卖的,他说,邻里相送,这份情感更芬芳。
多少年,想起老家的老屋,想起那环绕老屋和庭院围墙的向日葵,就怀念起父母来,喜欢那片黄蜡蜡的风景,喜欢它的籽改善着贫穷的日子,香着邻里之间的关系。关于向日葵的诗句也涌出,让我对向日葵的理解更深切了一些。
“春花夏蕊已飘零,秀出秋芳一朵倾。”向日葵啊,虽不名贵,可也是倾城倾村,倾向太阳,日日倾心向太阳,这样的意象,对一个人的忠诚,也是一个启发,甚至可以成为榜样。
“倾阳一点丹心在,承得中天雨露多。”付出与回报,被向日葵诠释得如此简练而精妙。
“最怜一点丹忱在,不为斜阳影便移。”生活给与人的恩赐恩惠有时候并不公正,怨天尤人,可能会发泄一下不良的情绪,但能够终于生活,不因生活回报的温暖太少而背弃,这样的品质,才是一个人最应该具有的生活态度。
写下这些文字,是为了再次唤出那片灿烂,尽管那片老屋的风景无法重现,但在我的心底向日葵却一直开着,日日向阳,贯穿了四季,总有一个始终微笑的脸庞,暖暖地看着我,那是母亲的化身。
2021年5月1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脸大如盆对日倾,奈何四月雨多情。
葵花非是寻常物,伤感全无带笑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