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索兰的天空(小说)
一
下午,索兰放学回来,进门就闻到香味。
爸,我回来了。她跑进饭厅,桌上摆着一大盘她最爱吃的红烧排骨,还有带鱼。爸爸最好。她欢呼一声。
田阔正在盛饭,嗯,回来了,快去洗洗手。田阔盛碗饭递给她,索兰一边接过碗,一边偏头啃着排骨。
别光吃排骨,也吃点鱼,多补脑,就快高考了。田阔笑着说。嗯嗯,爸爸也吃。索兰夹块排骨放进田阔碗里。
最近怎么样?挺好,明天模考。嗯,多下点功夫,不耻下问懂吗?爸爸,你都说八百遍了,我懂。好,我兰儿一向品学兼优……砰砰,砰砰有人敲门。田阔对索兰说,快吃,我去。
打开门,原来是快递送来从西藏昌都寄来的包裹。田阔想起半月前接到昌都孤儿院打来电话,说院里整理存档资料时,有索兰阿爸阿妈的遗物,现在索兰由他收养,就该把东西归索兰收藏了。他想,兰儿看到一定会想起过往,引起情绪波动,肯定会影响高考。于是,他拿起包裹走进书房。关上门,他轻轻打开包裹,里面有一套军服,几件藏袍,还有一本书,田阔打开看是藏文,又合起看看书皮,上有“藏经”两个字。他心想,难怪看不懂。正要合起放回去时,扉页上的一行字,吸引住他的目光。他心头一震,满心疑惑,推算最后这一段话落款时间,正好是索兰阿爸阿妈出事的头一天。
田阔拧紧眉头,默默点了点头。他将书放到平时上班带的包里,关死拉锁。来到饭厅,索兰吃得正香。田阔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索兰,有个人叫次仁多朗,你认识吗?索兰摇头说,不知道。爸爸吃饭,菜凉了。达娃呢?田阔紧接着问。索兰说,也不知道。爸爸,你今天怎么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哦,没事,爸爸随便问问,别多想,快吃饭。田阔本来还想问,又想,也许兰儿什么都不知道,毕竟那时她还那么小。
吃完饭,索兰进房间复习。田阔收拾完碗筷,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晚报。听到索兰在房间喊,爸爸,庄子为什么要写《起死》?田阔走到门口,沉思片刻说,也许,他是要让逝去的人重新生活一次。索兰又说,今天我们班还讨论鲁迅引用起死写的《故事新编》。田阔说,很好。兰儿,鲁迅将古文与时代观念交融在一起,是在讴歌光明,鞭挞丑恶,弘扬真善。哦。索兰低头继续复习。田阔轻轻关上门,回到书房。又检查一次,确保包裹收好。他来到阳台,望向窗外。路灯昏黄一片,对面房间窗户明明灭灭,他的内心起伏不定。我的兰儿长大了,开始对生死有所认识,她阿爸阿妈应该欣慰了……想到她阿爸阿妈,他的思绪不由向十三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拉萨河回溯靠近,耳边响起兰儿的呼喊,救阿妈,救阿爸……
二
咔嚓,一声炸雷,震得大地颤动。雷声轰隆隆从头顶滚过,天漏如注,大雨瓢泼,瞬间把田阔和四个巡逻战士浇透。
拉萨河面上,狂风卷起一人多高的巨浪。突然,传来声声急切的呼喊,救命啊,救命啊……战友们寻声望去,一辆卡车失控,正向河道迅速滑落,车窗里有人伸手呼喊。田阔和战友来不及多想,蹚着泥水奔向河沿,可还是迟了一步,卡车已落水并在下沉。车窗里有个脑袋慢慢伸出来,还听到小孩的哭声。田阔叫了声,快!从小在黄河边长大的田阔率先纵身跃入河中,向卡车游过去。雨幕遮挡视线,游到近前才看清,一个女人拼尽全力,将一个小女孩一次又一次托出水面。田阔快速靠近,终于抓住了孩子。当他再伸手去拉女人时,女人伸出头,一声声唤着索兰,索兰……直到声音越来越低,她挣扎几下后,渐渐沉了下去。索兰,索兰。田阔把小孩抱在怀里心里重复叫着这个名字。小女孩扭动身子,用小拳头不停捶打着田阔,嘴里呼喊着,救阿妈,快救阿妈……救阿爸,快救阿爸……眼下洪水凶猛,一阵巨浪卷来,将卡车全部吞没。田阔抱紧小女孩,奋力向岸上游。小女孩急了,使劲地挣扎,捶打嚎哭。我要去找阿妈,我要找阿爸,放开我,放开我。突然田阔感到肩膀上一阵剧痛,小女孩在他右肩上狠狠咬了一口。又一个飓浪咆哮而来,战友们被打散,水性不好的甘肃籍战士张岷山瞬间不见了。岷山,岷山,田阔一遍遍喊,在周围找寻着。洪水滔天,哪里去寻找?如果不是另三个战友手拉手将田阔与小女孩团团围住,连拖带拽地奔出洪流,都险些被洪水卷走。
他们艰难地爬上岸,累得精疲力竭。小女孩充满仇恨地怒视着田阔,说,你为什么不救我阿妈?为什么不救我阿爸?嚎,你就知道嚎,如果不是你这碎崽,岷山咋会没了。一个年轻战友向小女孩发泄着愤怒。田阔没说话,无助地望着她,心如刀绞。岷山是他最好的战友,可是小孩子能有什么错?当年自己失去父亲时,他抓住医生的双肩使劲地摇晃着,吼叫着,你们为什么不救爸爸,为什么不医好他……看着眼前与自己同命相连的小女孩,田阔心都碎了,泪眼朦胧,俯下身抱起她,不怕,有叔叔在,别怕。小女孩太累了,哭闹声越来越小,在田阔怀里睡着了。田阔和战友们不知道她家在哪,只得将她带回哨所。之后经部队调查,小女孩叫索兰,才五岁,确认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了。部队根据调查信息,将死亡情况通报给索兰阿爸生前单位。经上级部门批准,决定将索兰送去昌都孤儿院收养。
在哨所两个多月里,起初,大家因为岷山的牺牲,怕见到索兰难过,故而有意疏远她。田阔说,岷山是我最好的战友,我也难过,但这不是孩子的错。渐渐地,战士们解开心结,跟她越来越亲,特别是田阔,更舍不得这个可怜的娃。孤儿院的人来接索兰那天,田阔抱着她说,索兰要乖,叔叔会常去看你的,听话。车发动了,渐渐驶出哨所。田阔追着车,跑了好一段路。
以后的日子,田阔只要有空就去昌都看索兰。索兰该上学了,田阔给她买来书包文具,新衣服,还有大包好吃的。保育员领索兰进来,田阔轻轻唤她,索兰,过来,看叔叔给你买什么了。索兰依然不说话,只是远远地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田阔明白,索兰还在记恨他,那场灾难给她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田阔走过去,心疼地抱起索兰。又是一阵剧痛,他左臂上被狠狠地咬了一口。保育员忙跑过来,拉索兰进屋子里。我不怨恨索兰的仇视,只恨自己没能在洪水中救出她阿妈和阿爸。在与保育员交谈中,田阔眼光一瞥,门缝里索兰正盯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保育员说,孩子还小,有点古怪。砰地一声,门被关上,门缝里的眼睛不见了。田阔想,这丫头,脾气还不小。
三
藏区的冷冬比任何地区都来得早,人们还没来得及准备过冬衣物,冽冽寒风穿透肌肤刺入骨髓,连藏包上的炊烟都惧怕这样的寒冷,刚出烟囱就被冻得四处逃散了。
田阔买好羽绒服,棉靴,绒线帽和棉手套去看索兰。幼儿园老师说,索兰因感冒发烧,已送去医院了。他火速赶去医院。索兰还在昏睡中,眼角仿佛有泪痕,稚嫩小脸泛着淡淡红晕。索兰,小索兰。田阔轻轻握住她烫烫的的小手,轻轻喊道。
索兰想睁开眼,却睁不开。好冷,好害怕,像失重状态飘飘荡荡地往下沉,阿妈我害怕,阿爸我冷,好冷。她恍然游走在一个空蒙的世界里,看不见山川河流,看不见花草树木,耳边似乎传来细微声音,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索兰,小索兰。接着,一只大手握住她的手,像阿爸的一样。她感觉有一股暖流向自己涌来,一缕微弱的光亮出现在眼前,若隐若现。她缓缓地向着那束光亮走过去。她感到温暖,是阿爸用皮袍把她裹在怀里的那种温暖。她看见阿妈发髻上酥油花闪亮着光斑,像金色的云朵在浮动。脚下碧绿的草坪上开满火红的格桑花,踩上去松松的、软软的,远处雪山上射出一道道金彤色的霞光。光斑渐渐清晰,一张熟悉的脸,一双关切的目光,正亲切地看着她,阿爸!她兴奋地叫出了声。兰儿,你终于醒了。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循着声急切寻找,看见了,田阔正紧张地抚摸她的额头,不那么烫了,你可吓坏叔叔了。索兰张大眼睛,怯生生地问,你一直在吗?叔叔一直都在。田阔给她掖好被子,又去倒水来,发热要多喝开水,你想吃什么,叔叔给你买。
看着这个一直为她忙碌的人,索兰心想,他怎么和阿爸一样呢?田阔叫来护士,给索兰测一下体温。田阔抬腕看看时间,对护士说,麻烦您帮我照看一下,我买点东西就回来。护士微笑着说,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宝贝女儿的。她边给索兰量体温,边笑着对索兰说,你两天高烧不退,你爸爸急坏了,两天两夜没合眼,一直在你床边守着。看他给你买的冬衣多漂亮,真是个细心又会疼孩子的好父亲。
不一会儿,田阔回来了。护士说,你真是又细心又周到,孩子烧退了,给她吃点有营养的。好,谢谢。护士推门走了。田阔揉了热毛巾给索兰洗脸擦手,然后一勺一勺喂她吃饭。
一连一个星期,田阔守在索兰身边。每次醒来,索兰第一眼都看到他。索兰心里动了几下,觉得有些东西逐渐离去。
出院后回学校的路上,索兰一直拉着田阔的手。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听老师的话,叔叔还会来看你的。田阔说完,转身要走。索兰望着田阔的背影,突然叫了一声,田叔叔。田阔怔住了。索兰向他跑过去,嘴里喊着,田叔叔,田叔叔。哦,小索兰。他弯腰一把将她抱起。索兰搂着田阔的脖子,田叔叔你别走。此刻,索兰知道,心中那座冰山终于开始融化。叔叔不哭。看到田阔噙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禁不住落下来,索兰张开小手为他抹泪。
嗯,叔叔这是高兴。兰儿听话,叔叔必须得回连队了,不然叔叔会挨处分的。你好好学习,叔叔会常来看你的。田阔说。
真的吗?索兰稚气地问。真的,一定来?嗯,一定来。
田阔在西藏军营生活了十年,长期的高原气候使他患上了严重的胃病。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组织上决定调他回原籍,西安军分区工作。当他告诉索兰要离开西藏时,索兰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像记起什么似的哭起来,你要走吗?你不要我了?田阔安慰说,等我安顿好,就来接你。索兰,你上次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愿意作叔叔的女儿?
我本来就是你女儿啊。索兰脱口而出。
田阔很喜欢孩子,五年前,妻子难产去世,痛失爱妻,和没出世的孩子,成了他永远的痛。第一次见到索兰,就觉得亲切。随着交往深入,她乖巧,聪明,敏感,他生出想保护她的想法,不止一次对索兰说,认她做女儿。田阔对索兰说,我带你回内地读书,考大学。嗯。索兰泪汪汪地点点头。
让索兰一直在身边,需要合法身份,田阔计划好了,办理领养手续。
一天,昌都孤儿院来电话,请田阔去一趟,说有些情况要了解一下。院长询问了一些关于田阔收养索兰的具体情况后,感动得站起来,双手重重握住田阔的手,说,索兰这孩子有福,遇到您真幸运。
几个月后,田阔顺利办理好领养手续,换了新户口本。这天下午,田阔接索兰放学,一出学校,他高兴地拿着户口本说,你看,咱家的新户口本。索兰,叫爸爸,快叫爸爸。田阔一脸期待地看着索兰。静默几秒,索兰脆生生喊爸爸,朝田阔跑去。田阔蹲下身,张开双臂,直愣愣看着跑过来的索兰,紧走几步一把抱起她,高高举起,逗得索兰“咯咯”笑。爸爸,爸爸。索兰搂住田阔的脖子,仰面向天空又叫了两声。田阔激动地抱着索兰,乖女儿。
四
索兰从高考考场出来,在人群中没见到田阔,有点不高兴,只见桂芳姨站在对面一棵树下,向她招手。许阿姨,我爸爸呢?桂芳眉头显出忧戚,但有意露出一丝笑容,你爸爸让我来接你。许桂芳拦一辆车,兰儿咱上车再说。索兰有种不好的感觉,桂芳的语气和神情无不向她传递出她家有事发生,会是什么事呢?她暗自揣摩着。
你爸爸生病了在医院。啊?爸爸除了平时胃不好,没啥不舒服,怎么会去医院?索兰一脸疑惑地看着许桂芳。许桂芳说如果不是在医院亲眼所见,她也不相信,今天发生的事情。
索兰跳下车,撒腿就往前跑。
桂芳紧蹬脚追上她,哎呀,兰儿别跑,这边有电梯。推开病房门。索兰看到田阔躺在一张雪白的病床上,输液架,吊瓶,输液针管固定在手背上。爸爸,你怎么了?索兰俯下身去,捧着田阔的脸,眼泪哗然滚落,爸爸,你怎么了?
田阔看到索兰,神情有些凄然,兰儿,爸爸只是胃痉挛,输几天液就好了。对了,你今天最后这科考的怎么样?
爸爸,是真的吗?你别吓唬我。索兰依然不放心,在她心里爸爸从来是高大伟岸不会倒下的英雄,怎么会突然躺在病床上呢?
许桂芳走过来扶起索兰,说,兰儿,别哭了,你爸爸说的是真的,是胃痉挛。
索兰看到田阔笃定的目光,稍稍放下心来。
桂芳说,兰儿,你陪爸爸,我去买饭。
嗯。索兰把打纽的输液管顺一顺。
许桂芳先来到医生办公室,询问病情。医生低眉,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不急不慢地说,根据初步检查有可能是胃癌,但还不够确诊。癌症?他有多年胃出血病史。桂芳脑袋嗡嗡作响,胸口针扎一样疼起来。医生又说,先输两天液缓解一下疼痛,建议你们去军区总医院做个胃镜。专家会诊才能确诊。医生拿起桌上X光透视片递到桂芳手上,加重语气说,还是去军区总医院作胃镜确诊。出医生办公室前,许桂芳又定睛看看,光片上面有一处打有一个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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