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玉】花和尚(赏析) ——夜读《水浒》
鲁智深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圣叹在点评《水浒传》时说:“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出力。”那么在他看来,鲁智深是一个热心助人的人。当年红遍大江南北的电视剧《水浒传》的片头曲中,有这么一句:“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原意应该是说所有水浒英雄的。可在我看来,这句话在水浒好汉中,只适用于一个人,那就是鲁智深。
鲁智深一出场就救助了金氏父女。他和他们素不相识,甚至在没见面时,还觉得金家闺女的哭声败了自家朋友聚会的兴。可在知道原委后,他马上开始热心地为让金氏父女回家凑集路费。自己出门带得不多,毫不在意地从刚刚认识的史进和李通处借。把这些钱给金氏父女后,知道金氏父女落脚客店的店小二会找他们麻烦,第二天一大早就到店里,强行打发他们离开。怕店小二追赶,在店门口坐了两个时辰。觉得父女走远后,这才到肉铺,借助于经略相公名义消遣了郑屠。以此拖延时间,并且找到借口,拳打了镇关西。
再次表现他热心助人性格的对象是桃花村刘太公。从五台山出来,到东京的路上,路过桃花庄的他,听说了刘太公闺女的事情后,主动说自己可以“说退姻缘”。于是,吃饱喝醉的他,进入刘太公女儿的新房,代替刘太公闺女,用拳头劝说小霸王周通退亲。“劝退姻缘”,应该是古代说书人中比较流行的桥段。《西游记》里孙悟空收拾猪八戒,人物尽管不同,但情节基本类似。这里的鲁智深不但打退了周通,还在周通逃走,刘太公恐惧时,宣称自己“哪里也不去”,要用一己之力和强盗周旋。结果赶来为周通出气的山寨大王居然是李忠。老熟人相见,尽管李忠答应得很爽快,但他并没有简单听信。而是带着刘太公、带着周通强给的聘礼,当面要求周通退婚,还逼得周通折箭为誓。
表现鲁智深最为热心助人性格的是他对待林冲。他和林冲刚认识就结为兄弟,在听到林冲娘子遭到调戏后,立刻带着兵器及刚收的徒弟们来助战。知道林冲气闷,常找林冲喝酒。听到林冲被抓后,一直找机会,希望能救他。这样他才会在一个小酒馆,听到了陆虞侯和差人们商量谋害林冲的事。他一路跟随林冲一行,直到野猪林,在关键时刻才显身,救下林冲的性命。随后又一路陪伴,走过所有可能出现意外的地方。直到觉得不会再出意外时才离开。
当然,作者为了表现他的乐于助人,也写了他为救史进,单枪匹马到重兵把守的州府去。这个情节我以前一直觉得不太成功,但现在想想,或许也就是他,才能做这样的事。
好多人可能对这四件事,哪件最体现他热心助人的品质有不同的见解。比如他对金氏父女,根本就不相识;而刘太公家,他吃喝了人家的;林冲、史进呢,是他结义兄弟。所以应该是金氏父女。其实,救金氏父女时,他面对着的不过是一个暴发户。救刘太公闺女时,他面对的是一山的强盗。在救助林冲时,他面对着的是高太尉,国家权力的象征。而在救史进时,他面对着的是已经有准备的重兵把守的州城。作者一次比一次提高了救人的“成本”,应该是一次比一次强化鲁智深的这个性格特点。当然,史进没有救成,反而把他搭了进去。在我看来,在他救成功的三人中,救林冲最能体现他这一品质。他救了林冲,这个世上就没有他安身的地方。所以他只能逃亡江湖,落草为寇了。
鲁智深又是一个“粗卤”的人。小种经略相公就说“这鲁达虽好武艺,只是性格粗卤”。“粗卤”应该是古人的说法,现在我们更常用的是“粗鲁”,意思是说“粗暴鲁莽”。但这里的“粗卤”,和这个意思应该不太一样,主要应该是说他不懂礼数,对世俗礼仪不了解,按自己想法做事。这从他一出场给史进介绍自己时就可以看出。“姓鲁,讳个达字。敢问阿哥,你姓什么?”我们知道,稍微有些常识的人,介绍自己应该是:“姓鲁,名达。敢问官人贵姓?”他不这样,自己的字要“讳”,而对方却直接姓什么。
在他和史进一起去酒楼喝酒的路上,史进看到自己以前的枪棒老师李通在卖药,打了招呼。鲁智深想和他一起去,可李通由于生活所迫,想要挣了钱再去。他立刻赶散了看客,迫使李通不得不立即去。
在听到金氏父女的遭遇后,他立刻凑钱,想帮他们离开。自己随身带的五两,他觉得不够,就向刚刚认识的史进和李忠“借”。史进很爽快地拿出了十两,而李忠“摸出二两来银子”。“摸”字是辛苦赚钱的李忠该有的特色,但鲁达觉得他“不爽利”。在打发走父女后,把那些钱重新丢给了李忠。“丢还”说明了鲁达的看不起,也说明他根本不懂人情世故。金圣叹在这里的评语是:“胜骂,胜打,胜杀,胜剐”。对于一件事的评论,是一个人世界观的反应。像金圣叹那样的家庭,面子很重要。而在李忠那个阶层,能活下去才重要。作者在这里当然不是金圣叹理解的那样,刻意在羞辱李忠。他只是表现鲁达、李忠的不同性格。就如同写史进时的“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是在写史进的性格一样。
刚到五台山,长老让赵员外客席上坐了。鲁达居然就过去坐在了禅椅上,直到赵员外告诉他该站着,他才站了起来。做了和尚后第一次醉酒中的抢酒吃、喝醉酒后的胡闹以及第二次喝醉酒后的醉打山门、让和尚吃狗肉等等,无处不再表现他的“粗卤”,他的不懂人情世故。
鲁智深也是一个“精细”的人。
在送走金氏父女后,他怕店小二追赶,拿了条凳子,在店门口坐了两个时辰。拳打镇关西后,看到躺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面皮渐渐变了”的镇关西,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这里的想法是很典型的鲁达想法,是他粗卤中的“精细”想法。这里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吃牢饭,其实不是吃监狱里的饭,而是在监狱里吃自家送的饭。要是没家人的犯人呢?结果只有从别的犯人那里乞讨或者饿死。这个语境,在封建社会,只要是成年人都明白。而在现在的语境里,这样的话就很难理解了。
当了和尚后的第二次找酒喝,整个过程都在表现他的“精细”。在桃花山住了几天后,“鲁智深见李忠、周通,不是个慷慨之人,作事悭吝。只要下山,两个苦留,那里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也就是说鲁智深之所以不在山寨落草,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看不起这两个人。而那两人下山为他抢盘缠时,他把给他送行用的金银器皿踏碎了,装进自己的包裹,知道桃花山只有一条下山的路,他选择从后山滚落到山下。在大相国寺菜园子里刚见到泼皮们时的想法等等细节都无不在表现他的精细。
说了这么多,在我看来鲁智深应该是这样的人。一件事,只要他觉得必须那么做,他就去做,并且尽量做好。做这件事的过程中,他做事的方式是很精细的。用现在的词汇来说是涉及到专业的领域,他是很专业的。至于做这件事别人怎么看,能不能在社会上留名,是不是符合社会规范什么的,他根本就不在乎。这就是所谓的他的粗卤处。
年轻时读书,喜欢情节,喜欢快些知道结果。书是越读越快,故事确实也知道得不少。但要真正说出书的好处来,却实在难说。现在读书,只要是想读的书,即便是很熟悉的情节,比如《水浒传》里的文字,也会逐字去读。像这样的一句:“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这里的“搅”字,金圣叹评语里说:“用一‘搅’,逗出四五个月中情事。”他看到了这字的妙处,但说的有些含糊。其实,这句话里的“不觉搅”三个字都实在可称为绝妙。其中的“不觉”是写他自己的昏天黑地,而“搅”字是写他的行为对众和尚的影响,写出了他的行为彻底打乱了和尚们原有的生活。当然,也写出了众和尚对他的反感应该是非常深了。这样就为后来他两次醉闹五台山以及后面的下山做了伏笔。
在瓦官寺,鲁智深饿极了抢吃的,和崔道成、丘小艺争斗,自觉不能赢对方,只能离开时,“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懒一步。”实在是文字描写的典范。
在野猪林,对于鲁智深出场的那段描写:“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着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这一段文字,金圣叹是拍案叫绝。他的说法是:先看到禅杖隔开了水火棍,接下来看到水火棍飞走了,这才看到一个胖大和尚,再看到他的穿着打扮,最后通过林冲的眼认出是鲁智深。当然,在这种地方金圣叹的点评还是很到位的。“雷鸣也似一声”,应该是鲁智深先叫了一声,这声很大。所以应该是先听到喊声,几乎同时看到禅杖隔住了水火棍,接下来水火棍飞走了,和尚就出现在了眼前。
说到对《水浒传》人物的评点,金圣叹当然是绕不开的。他尽管认为鲁智深同样为“上上人物”,但要比武松差一些。这应该是明清文人的独特审美吧?他们压抑得太久了,甚至在他们没有出生时已经开始压抑。所以他们需要一个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干的人。至于这个人干的事最后结局如何,他们都不在乎。当然,有时也不是他们不在乎,而是他们僵化的头脑、无聊的生活状态让他们根本想不到那种结果。我们看看《水浒传》中武松带来的是什么?失败或者死亡。他大哥死了,害死他大哥的人也死了;蒋门神失败了,施恩也没有成功;张团练家十七条命没有了,施恩也没有能保住自己原有的地位。而反观鲁智深,一开始的金氏父女,脱离了苦海;接下来的刘太公闺女,正式退婚了;林冲,当然也安全到达了目的地。从这些可以看出,鲁智深应该是《水浒传》的作者比较喜欢的,并且他也给鲁智深安排了一个很独特的结尾。
年轻时,对于金圣叹“腰斩”《水浒传》,我是很反感的。但在最近的阅读中,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对于他的“腰斩”,我开始改投赞成票,尽管研究者普遍认为一百回本的版本是最早出现的。从前后文的照应来看,百回本确实也算是完整的。并且从文学的角度看,七十回后的章节更有可能是原编著者写的,文学性也确实不错。但要是和前面七十回相比较,就真有狗尾续貂的意味。当然由于是原编纂者自己编写,所以其中也有很精彩的内容,比如鲁智深的“圆寂”。这件事发生在百回本中的九十九回。正在睡觉的鲁智深,听到潮信,以为是战鼓,抓起禅杖准备厮杀。被和尚们拦住,告诉了他那只是潮信。知道了潮信意思的鲁智深,突然明白了五台山智真长老要他牢记着的关于他的“偈”,前面的两句都应验了。后面的两句“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他居然一下子明白了该连在一起思考:听见潮信就该圆寂。可他竟然不知道“圆寂”是什么意思。等和尚们告诉他圆寂就是死时,他让和尚们烧水,说要沐浴后准备去死。等他洗浴过后,换了新衣服,让军士们去告诉宋江过来看自己,然后写了一首偈子,趺坐在一把椅子上。等宋江他们赶过来时,他已经圆寂了。
看前面的文字,鲁智深肯定不是一个会趺坐的人,更不是一个能写什么文字的人,他就是一个不识字的文盲。可在那个月明风轻,潮信来临的夜晚,他不但写了一首很文气的偈子,还很自然地趺坐后圆寂了。偈子是“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我不知道那时的他明白的那个“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他,可那种对于死亡的骨子里的从容,却让我不得不佩服他实在是一个真正的和尚。当然,这种他才是“真和尚”的叙述,在鲁智深刚出家时的叙述中已经表现了出来。鲁智深刚到五台山上生活的描写,好多人看成是热闹的篇章,也被改编成各种艺术形式。在《红楼梦》中就有薛宝钗点评过她看过的“醉打山门”。但在我看来,这段文字的精彩在于:鲁智深表面上成了和尚,可形式上没有一点和尚的样子;其他和尚在形式上完全是和尚,可在实质上他们却根本就不是“和尚”;一点佛门规矩不懂、形式上完全不像和尚的鲁智深,在本质上才是那个“真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