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文人风骨大雪翁(散文)
“你明天晚上来。我在家里摆个摊儿,叫上老语文组的几个老师,为你送行!”大雪先生将身子侧向我,一只手用力拍了一下茶桌,语气坚定地对我说。
大雪先生姓鲍,本名大燮,因为“燮”字生僻,自作主张,改为大雪。按年龄,大雪先生是我的父辈。按身份,我刚到学校时,教初中,他是学校副校长,主抓初中,我俩地位悬殊。到我被调离这个学校的时候,我刚刚四十岁,他已经退二线好些年。来往并不多。要说我跟他的缘分,也就是他兼做语文老师的时候,我们可以算同一学科的老师。因为他学识渊博,平时我对他很尊重,却也说不上有多深的交情。
我那次被调离,是迫不得已。我去大雪先生家里,就是去告个别。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动情。本来,那几天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即将从再熟悉不过的窝巢里飘飞出去的孤雁,周遭凄风苦雨寒流汹涌,他却顶着寒流,要送我以温暖,让我倍感温馨。
第二天晚上,大雪先生如期在家里举行了家宴,语文组的几个前辈老师都被大雪先生召集来,觥筹交错之间,大雪先生谈笑风生,和其他前辈老师一再给我以安慰和鼓励,让我如沐春风,增加了破甑不顾砥砺前行的勇气。
其实,刚接触大雪先生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一座峰峦嵯峨蓊蓊郁郁的大山,高不可攀,深不可入。
刚教初一语文不久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办公。大雪先生走进办公室,走到我的办公桌面前,递给我两张手刻的蜡纸,告诉我:“我出了一份初一语文试卷,你看看。”
我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发现有一道注音题,将“鳞次栉比”的“栉”注成了“Zhì”,想当然地以为是错的,就指着“栉”理直气壮地对大雪先生说:“这个‘Jié’的拼音是否注错了?”
大雪先生并不言语,顺手拿出身边的一本字典,翻到某一页,递给我,用右手食指点着“栉”字,让我看,我一看,竟然如大雪先生所注,是“Zhì”。大雪先生在一旁幽幽地说:“多下点儿功夫吧,年轻人,还差得远哩!”
我羞了个大红脸,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了好久。
有一次,语文组全体老师集体听某老师的课,那老师讲到起兴和比喻的区别,举例子分析的时候,张冠李戴了。下了课,评课的时候,提到讲错的修辞方法,大雪先生直通通说了一句:“X老师,咱可不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啊!”
那老师也是刚走上讲台不久,听了大雪先生的话,脸涨得像紫茄子,耷拉下头,好长时间都不敢抬。
后来,接触时间长了,慢慢知道,大雪先生本就是个直肠子,不管对谁,只要是发现了你的缺点,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就要毫不客气地指出来。但是,他只对事不对人,指出你的缺点,你改了,就行了。他并不会因为你曾经的缺点瞧不起你或者排斥你。譬如我俩,虽然我曾经浅薄地将“栉”的读音读错,也并不妨碍我们后来成为忘年交。
后来,与大雪先生接触多了,我才慢慢知道,他对看不惯的人与事不讲情面的批评,既和他诚实坦率的秉性有关,也和他深厚的学识有关。
他是民国时期河南大学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就参加了革命队伍。在革命队伍里,跟着大部队征战南北,还参加了抗美援朝,蹈历过血雨腥风,又在军政大学里学习过,因此,有人说他是“双料大学生”。
对“双料大学生”这一称呼,大雪先生极其反感。
有一次,大雪先生的一个老熟人到他家拜访,他让夫人炒了几个菜,又拿出一瓶酒,放在小餐桌上,二人相谈甚欢。觥筹交错之中,那人说起:“鲍校长,你可是大学问人,双料大学生。”
大雪先生有些不高兴,冷冷说道:“啥双料大学生?有本事的人,读一次大学,学问就足够了。没本事的人,才二次回炉呢!”
那位来客哈哈笑着说:“说您双料大学生,不是夸您吗?”
“我不需要你这么夸!”说时迟,那时快,大雪先生双手掀起餐桌,“呼呼啦啦”,餐桌上的酒瓶、酒杯、盘子等都摔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来客十分尴尬,悻悻而退。
大雪先生不愿让人提起他的“双料大学生”身份,应该跟他过去的坎坷经历有关。
在部队上,他曾经在师、军一级的文秘班子写过材料,又曾经参加过解放军军史系列丛书《星火燎原》的编写,和著名军队作家王愿坚以及后来成为新华通讯社社长的穆青等人一起编审稿件。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入党。他没入党的原因在于他太理想化,认为入了党的人就应该真的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因为对某些党员身上的瑕疵看不惯,他拒绝入党。不入党,就难以提拔更高职位,一直在尉官的级别上徘徊。没入党,最终就要转业,转业到地方,也难以安排到重要岗位。
大雪先生在不咸不淡的岗位上晃荡若干年,甚至在农村驻队驻了两三年,满腹才华,无处施展。一直到调转学校,并走上了讲台,他的学问才有了用武之地。
在专业知识上,大雪先生也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敢于坚持独立见解。
有一次,组里几位骨干老师一起讨论古代虚词“焉”的用法,大雪先生也在场。讨论到“焉”做兼词的用法,大雪先生断然否认这一用法。他还举了例子。
譬如《论语》中的“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一般人认为,这句里的“焉”相当于“于之”,也就是“在其中”的意思。大雪先生却说:“这里的‘焉’,就是句末语气助词,相当于‘也’。”
《愚公移山》里面的“且焉置土石?”一般人认为相当于“于何”,也就是“在哪里”。大雪先生却说:“这不就相当于‘何’,也就是‘哪里’的意思吗?”
有老师说,“焉做兼词,是语文界约定俗成,大家都这么认为的。”
大雪先生瞪着一双大眼睛,右手左右一摆:“我就偏不这么认为。古人用虚词,就是为了凑音节,读起来好听,其中很多意思,都是现代人揣摸出来的。他们揣摩的是那样,我揣摩的是这样,如此而已。你们说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吧?”
大家想想,大雪先生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也就哈哈一笑,说:“有道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大雪先生邀我到他家,落座以后,他拿出好几沓厚厚的底稿纸,最上面的一沓首页写着《儿童古诗词启蒙》七个字。我粗略翻看了一遍,收录的是从《诗经》直到宋朝一些比较浅显易懂的经典名作的选录,除了原诗,还有简单的注解和白话翻译。蓝色钢笔字,每一个字,都写得娟秀工整。
大雪先生告诉我:“我想整理一本给儿童阅读的古诗词启蒙读物,已经收录到宋朝,我觉得你有实力,下面的工作,想邀你参加。”
那时,儿童古诗词启蒙读物还很少,大雪先生此举,无疑很有时代意义。
大雪先生接着又告诉我:“你工作忙,抽空搜集整理一下近现代名人的一些古诗词代表作,再负责整体校对一遍。元明清的,还是我来做。做完以后,你负责联系出版社,看能不能印刷出版。”
书稿完成以后,我给北京某家出版社去了一封信,很快就有了回信。回答可以出版,但是以自销五百本书的形式做稿酬。我把编辑的回信拿给大雪先生看,他把信往桌子上一甩,说:“我们写了书,让出版社赚钱,不付稿费,还要我们自销,岂有此理!”
我劝大雪先生:“这样已经很不错了,那五百本书给了咱,再想办法推销呗。”
大雪先生断然拒绝:“不行,咱们费尽了心力,还得自己推销,太掉价了!”
我只好说:“我再想想办法吧。”
再联系那家出版社,没了回音。又托人联系其他出版社,都是泥牛入海。一两年过去,儿童古诗词的启蒙读物大量出版,大雪先生的《儿童古诗词启蒙》就像一颗珍珠被光阴揉作泥土。原稿件,也被一家出版社给弄丢了。
至今,我手里还保存着复印件。偶尔翻看摞在一起将近一尺高的复印稿,都让我心有遗憾,又让我想起鲁迅先生在《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中,写柔石的一段话:“他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大雪先生也真颇有点儿迂,但是文人的硬气,读书人的清高自傲,却是毋庸置疑的。
大雪先生又是个天真可爱的人。
有一段时间,我们语文组开展戒烟运动,要求所有老师都不得在办公室里吸烟,谁要是违反了,罚款,还指定我这个年轻人当监督员,负责监督落实。那一段时间,语文组里几个平时爱吸烟的老师,真的都不敢在办公室里吸烟。真犯了烟瘾,只好偷偷跑到家里抽几口。
大雪先生却反其道而行之。平时,他也吸烟,烟瘾并不大,可是,语文组戒烟那一段儿时间,平时不在语文组办公的大雪先生,偏偏要叼着一根烟,来语文组办公室溜达,一边缓缓转悠,一边大口吸烟,喷云吐雾,还大声说:“叼上一根烟,赛似活神仙。”
大雪先生的话,引诱得语文组几个吸烟的老师,个个按捺不住。语文组的戒烟运动,终因大雪先生的搅和而告终,好几个老师又开始吸烟。
没想到,不久,大雪先生又到办公室,扬起双手,向四周挥舞一圈,然后大声对全体老师说:“我今天郑重宣布,我鲍大雪正式戒烟,从此再也不吸一根。”真的,那以后,再也没见他吸过烟。有老师点着烟,递到他面前诱惑他,他哈哈笑着,斩钉截铁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然说过再也不吸烟,是不会自己打自己脸的。”大雪先生的自制力,于此可见一斑。
退休以后,大雪先生曾义务帮助学校图书馆管理员整理图书,科学归类。我在图书馆碰见过他几次,都见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瓷茶缸,缸里有白净的液体。以为是水。有一次,走近了,闻到酒香,问大雪先生:“您这茶缸里酒味儿咋这么浓?”
大雪先生笑着回应:“就是酒啊!”说着,端起茶缸,仰头喝了两大口,然后将茶缸递到我面前,问:“喝两口不?”
原来,他是以酒当茶,隔一会儿就嘬几口。以酒当茶的大雪先生,颇有魏晋文人风度。
大雪先生也爱下象棋。忘年交高君曾经回忆,鲍老的象棋水平,在县一中,很多年无人能比。一开始,高君在他面前根本不是对手,后来,高君不断进步,偶尔,也能胜他两盘。
鲍老要是输了,脸色通红,接连说,来来来,再来一盘。直到他胜了最后一盘,才算完。天真质朴的大雪先生,下个棋,也是那么较真。
五年多以前,大雪节气前夜,大雪先生乘着漫天飞雪驾鹤西去。受高君抬爱,我为大雪先生撰写了悼词,并和高君共同为他撰写挽联,都特意写入“文人风骨”四个字,算是对他的文人本色做个总结。
问好大哥,编辑若有理解不到的地方,大哥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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