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故乡已数十载，每年清明都要回一趟老家给父母扫墓，然后绕道去乡下那栋老屋看看，不为别的，只为留存在心底那份难舍的故乡情结。可如今，老屋已远去，只剩下在追忆和痛苦中回味的一片空旷平地。
　　 八年前，为了扩建省道，我家那栋具有三百多年历史的临街老屋，终究逃脱不了拆迁的命运，在挖土机狂躁的轰鸣声中，顷刻间化为废墟。就在老屋被推倒的一刹那，我竟然无法抑制自己感情，面对无数乡亲，任凭泪水夺眶而出，当时心里那个痛，无法用语言去形容。因为老屋是我成长的根，这里有太多的故事，眨眼间说没就没了。
　　 老屋被推平后，我站在废墟前久久不忍离去。想起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想起我与父母朝夕相处的美好时光，想起老屋曾带给我的童年快乐，脑子里如同电影镜头，将过去难忘的一幕幕，清晰地回放在我的眼前。
　　 记忆中的老屋是一栋古典式的窨子屋，四面用青砖砌成，石灰粉刷的灰白色墙面虽已大面积剥落，有些地方还长满了青草，但老屋仍然保持着完好的古代建筑格局。
　　 老屋的大门坐北朝南，左右门框是用两块完整的巨大青石嵌成，约两米来高，上刻有道道花纹。门槛是用一整块长方青石铺就，约四十公分厚，光滑而无凿痕。两扇厚重的木门中间安着两个铁环，晚上来人，只需敲响铁环，屋内的人便可知晓。走进大门，是一个约八平米的四方小厅，地面是青一色石块，夏天乘凉时，左右邻舍便来这里下棋玩耍，或放一张凉床睡觉。跨过小厅的门槛，便是老屋的正院。正院内的地面全是质地坚硬的青石块，平整而无缝隙。中间一道天井，将上房和下房隔开，充足而明亮的日光通过天井口投射下来，每遇晴日，可凭太阳移动的光昃判断时间的早晚。靠近天井对着门的一方是正厢房，是我儿时居住的卧室。卧室的门窗是活动的，用木格镶成，上面雕刻着花虫鱼鸟之类的艺术造型，活现而逼真。老屋每根柱子下是一个圆圆的石墩，石墩上雕刻的花纹清晰可见。柱子为修直的杉木，根根粗圆，尽管年代久远，但依旧完好无缺，令你不得不赞叹古人用材的考究。除了正中堂之外，楼上楼下的三面墙上都开了两到三个“亮窗”，光线极好。整个屋子大小十三间，结构紧凑，楼层结实，其特点是“冬暖夏凉”，居住安全。
　　 老一辈曾告诉我，老家古时候属“辰州府”，位于辰（溪）沅（陵）吉（首）三县（市）之中心，系湖南通往云贵的必经驿站。据悉，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因镇压农民起义和执杀南明桂王有功，被清王朝封为平西王，管理云南贵州地区。一年夏天，他率兵途经此地，在老屋驻扎了一晚，还在村前的一座古桥头的石匾上留下了他的墨宝，如今字迹还依稀可辨。
　　 我在老屋前后生活了三十多年，直到母亲去世。我对老屋有着太深的感情，它犹似一位仁慈的老者，用博大的爱，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给我欢乐幸福和梦想。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它教会了我怎样去爱，怎样去思索，怎样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外面的世界。自我懂事那天起，老屋让我见证了许多难以忘怀的往事。
　　 在我的记忆中，老屋曾办过幼儿班，“大跃进”时期做过“大食堂”，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被生产队用来作为会议室，开过社员大会，聚在一起吃过“忆苦思甜”饭。“文革”后第二年，因派系斗争激烈，每天都能听到枪声，吓得村民们个个不敢归家，携老带幼，抱着铺盖来我家“避难”，楼上楼下都挤满了人。1967年秋，造反派天天抓人，当时公社两名领导走投无路时，从后院的小溪里深夜蹚水跑来我家，好心的母亲把他们藏匿在老屋的“天楼”上，造反派无功而返，躲过一劫。
　　 最令我难忘的是一九六五年的春夏之交，那天正值晚上，大雨滂沱，一场山洪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沿溪两岸的村民来不及躲避，有的连屋带人被洪魔冲走，有的房屋被冲垮。整个晚上，大人们狂呼的吆喝声，孩子们凄厉的哭叫声，山洪猛泻的肆虐声连成一片。感谢我的老屋，像神一般护佑着我和我的父母，得以在大灾面前平安度过。
　　 老屋在村里人眼中是吉祥温暖的。每年夏天，公社领导和左邻右舍的村民喜欢来我家避暑，好客的母亲每天都把屋内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铺上凉席、凉床，沏上一壶好茶，欢迎客人的到来。那时我家条件比较好，父亲做面条生意，只要有人来家玩耍，一到吃饭时间，乐善好施的父母就会盛上一碗碗热辣喷香的面条送给大家吃。
　　 由于老屋有“冬暖夏凉”的好处，加之房子宽敞，安全，父母又好客，外地人都喜欢来我家租房。那时房租不贵，每间房月租才两块钱。打六十年代初开始，前后有八户外地人租过我家的房子，其中包括公社的一些领导家属。我家与住户的关系不仅相处得好，而且都成了朋友，他们搬回县城后，还时不时来我家看看。那时的人很重感情，记得母亲去世的那年正月，曾经受过母亲恩惠的村邻都来到我家吊唁，整个老屋挤得水泄不通。还有那些曾在我家住过的住户，得到消息的，也纷纷前来，而且陪着我们为母亲整整守了七天灵，令我非常感动。
　　 母亲走后，老屋成了我永远的心痛。我当时问父亲老屋怎么处理，父亲说由我做主。妻劝我把老屋卖掉，说以后退休不可能回老家住。我再三斟酌，最后还是将老屋保留下来，它毕竟是父辈留给我的唯一产业，何况我对老屋有着太多的眷念和感情。
　　 把父亲带回城里后，每年回乡下为母亲扫墓，我都要带父亲去老屋看看，或住上一晚，以一种难舍的心情，从记忆深处追想过去那一幕幕幸福难忘的时光。如今父亲也走了，老屋也没了，但远在异地他乡的我，仍然心系着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前不久，高中同学在县城聚会，特意邀请我前往。饭后，他们按照我的要求，特意派车送我去乡下老家看了看。当我再次站在老屋空旷的宅基地前，回想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我的两眼一次次被泪水打湿。泪眼朦胧中，仿佛看到了母亲站在老屋前拖着悠长的声音呼唤我回家吃饭的情景，又仿佛回到了与儿时伙伴玩耍时大声叫喊我乳名的童年岁月。
　　 往事不堪回首，忍不住泪儿流，思前想后，岁月匆匆，人生如梦，淡化了多少爱恨情愁，却依然令人烦忧，心事难收。如今，老屋已经远去，儿时的记忆也慢慢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然而它在我心中，甚至在我的生命里，永远是一道挥之不去的靓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