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观看国外达人挑战荒野求生的纪录片。我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回归乡野，摆脱人类对现代生活的过分依赖。于是开启“重温童年之梦·野外独居三天之旅”活动。
　　 正值暑期。学校的工作已经结束，正好趁机放松放松，出去走走。找一片僻静的树林，远离城市的喧嚣，躺在树荫小道上休憩一会儿，眯上眼睛遥想童年的美梦，找寻儿时闲逸的心境……
　　 “想什么呢？”妻子看着发呆的我问。
　　 刚一提出自己的想法，就遭到妻子的反对：“神经病，有好日子不过，非要出去受罪吗？”
　　 我无言以对。这种愿望竟然越来越强烈，最终她只能勉强答应，不过要求我一定要带上手机，方便联系。如果带上手机，这个挑战还有什么意义？依旧与现代文明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所以我坚决反对她的提议，只带了一把柴刀和一个可以折叠的帐篷。此行的目的地就家乡的矮山脚下，这里属于平原与丘陵的交汇地带，山水相依，是最理想的居住地。经过前年的棚户区改造，此处已经没有人烟，几十户人家房屋全部拆迁了。昔日熟悉的小路上杂草丛生，灌木旁逸斜出，听说兔子、野鸡、野猪、蛇等野生动物经常半夜出来觅食。想想便令人不寒而栗。
　　 妻子开车将我送到目的地，嘱咐一番后，便开车离去。柔软的夕阳渐渐西沉，懒懒地映在长长的河面上，像一朵盛开的金菊。
　　 学《鲁滨逊漂流记》中的主人公，我选择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搭建帐篷，将帐篷搭在半山腰一块平坦的地方。用刀砍了一些木桩插入土里，将帐篷围得严严实实的。晚上即使有动物来攻击也能抵挡一阵子。这里除了野猪，应该没有什么动物能够威胁到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当这一切准备就绪时，夜幕已经悄然降临，这一晚，没有食物吃，也没有热水喝。帐篷里有一个小型的睡袋，它可以防止蚊虫的叮咬。夜相当静，没有一丝风，帐篷里非常闷热，汗水一会儿就浸湿了我的衣服，但我不敢打开帐篷透气。
　　 我猜，天上的星星正在做着鬼脸，几只萤火虫提着灯笼正向我的帐篷飞来……蟋蟀在不停地弹奏着那让人听不懂的乐曲，外面突然传来“嚓嚓”的脚步声，是人？是鬼？或是野生动物？……我的心怦怦直跳，想起妻子的话，不禁后悔起来，万一有什么意外，那真是活该。唉，既来之，则安之，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呢？如果是野猪，只要不出帐篷，应该没事——因为它没有必要攻击一个帐篷，何况外面还有密密的树桩守护。如果是鬼，要是个女鬼，可能还有一段艳遇呢。哈哈，想什么呢？《聊斋》看多了吧？我不禁掐了一下自己的腮帮，提醒自己要振作起来，要敢于直面险境。
　　 那要是一个恶鬼呢？这后面的山上、山下可不缺坟墓哟。那白色的墓碑在熠熠的星光映照下若隐若现，让人自然联想起传说中的鬼影。小时候听多了奶奶讲的鬼故事，我坚信这世界上有鬼，长大了半信半疑，在教育学生时，从来都是一本正经地说：“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呢？……”久而久之，我确信这世上真的没有鬼，所以胆子也越来越大，最后竟然敢在半夜穿梭于山间墓地。
　　 如果是人呢？那就更不用怕了。这样想着，心里便踏实了许多。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它不可能是大型动物发出来的。近了，更近了……那大脚啊，仿佛已经踩到了我的肚子上。我的心“突突突”地蹦着，死神已经摸到我的脖子……突然，我的帐篷被人撩开，一束手强烈的电光照进来，一个老人的声音射进来：“谁？”
　　 “是我，顺子啊！”我的头钻出睡袋，借着亮光，看清了他的脸，原来是福强大爷。紧绷的心一下子松懈下来，终于有了大救星。
　　 我钻出帐篷，与福爷并排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福爷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再从鼻孔冒出一股烟来，呛得我流泪，咳嗽。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好好的房子为什么要拆了？”他舍不得这里的一草一木，舍不得自家的鱼塘，更舍不得农村的传统生活方式，便搭着棚子在此坚守。我们的年龄及文化教育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是我们都十分怀念正在渐渐消失的传统生活方式。
　　 福爷是看着我长大，属于我的父辈。他说以前虽然生活困难点，但是人与人之间很朴实，无话不说，即使闹个小矛盾，甚至打一架，第二天见面竟然又笑了。他过不惯城市里那种邻居间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在儿子家只住了一个月就回到了乡下。
　　 夜渐渐深了，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树梢，似乎在冲着我们莞尔一笑。蝉在瑟瑟地哀嚎，蟋蟀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演奏着。
　　 福爷回到了他的小木棚，我又钻入了帐篷，可大脑一直在兴奋地运转着，久久不能入睡。
　　 二
　　 小时候，每到暑天，孩子们就像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大家三五成群地到河里游泳，到茅草丛里捉蝈蝈，上树捕蝉，到竹林里“打仗”，去棉花地里偷瓜（香瓜与棉花混种）……有时，实在无聊，竟然会狂追一只无辜的老母鸡，吓得它扑腾着翅膀“咕咕”大叫，最后竟然被逼得飞过我的头顶。
　　 然而我最惬意的事并不只是如此。
　　 我们家的老母鸡喜欢在屋后的一小片沙池里用爪子刨土，刨得正兴时，尘土飞扬，待沙土刨得松散时，它便张开翅膀伏在沙坑里，“浸泡”一番，左右摇晃，让身体与沙土充分融合。如果感觉沙土不够多，就会再刨，身后则又掀起尘雾。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它大概是在“洗澡”吧。记得母亲以前这样跟我解释过。现在看来是有一定道理的。
　　 瞧，它那卖力刨土的样子，简直就是劳模。我想它很舒服，否则怎么会这么卖力？所不同的是，人类用水洗澡，它用沙土“洗澡”。我想可能是因为人身上没羽毛的缘故，所以我总想体验一下鸡这种独特的洗澡模式。便跃跃欲试，一时冲动竟然将老母鸡无情地轰走了，自己独享这片领地——满地的灰土和浅浅的沙坑。
　　 我脱掉身上仅有的衣服——短裤，赤裸地躺在沙坑里，一种润凉、滑腻之感油然而生，透过后背，直沁心灵深处。屋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毗邻竹林的是一条椭圆形的小河。夏风吹着旖旎的河水送来缕缕清凉，小河的四周长满了碧绿的荷叶，它们像一把把撑开的大伞。竹林里有一棵高大的楝树，喜鹊爱在树上啰啰嗦嗦地喊个不停，可能是有话要跟我说吧，反正我一句也没有听懂。竹影斑驳，阳光透过缝隙迷晃着人的眼睛，一阵风吹来，送来缕缕荷香，人仿佛躺进了绵软的床上。
　　 我学着老母鸡的样子，在湿软的沙子里打滚，白皙的小屁股嵌入了沙坑里，瞬间被沙土染成了黄褐色，脸上、头发里、嘴上全是沙子。
　　 这个下午，是完全属于我的下午，屋后除了我这个五岁的小男孩，再无第二个人。我跳跃，翻滚，转圈，爬行，无拘无束，“恣意妄为”。此刻，时间仿佛被灌入蜜汁一般甜美。
　　 “啪，啪……”我突然被人拎了起来，紧接着扇子大的巴掌打在屁股上，顿时感到火辣辣地疼。回头一看，是母亲的大手。
　　 “我让你‘溅’（方言，指调皮之意），我让你‘溅’。”母亲边打边骂，手掌里似乎总有扇不完的怒火。我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生气，一来，她是心疼干净的衣服——这一点我早想到了，所以光着身子；二来，晚上洗澡会浪费很多热水。到了晚上，果然用了好几盆清水，才将我身上的沙土彻底洗掉，洗完后便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母亲说，没洗澡之前像被烟熏黑的小泥人，洗完之后像刚出壳的新花生米。
　　 从此，我再也不敢这样放肆了，但是母亲还是准许我玩沙子，只是不能在沙子里打滚罢了。
　　 三
　　 随着时间悄然地推移，童年离我渐行渐远，故乡也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淡忘。取而代之的是城市的喧嚣与富裕的生活。人与人被高楼大厦无情地隔开，夜晚的霓虹灯不停地闪烁，繁华的城市仿佛在冷漠地遥望着落后的农村，现代化的文明占据着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智能手机进入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刷抖音，看搞笑段子，拍视频，打游戏，微信聊天，现代化便捷的支付手段应运而生，拿着一部智能手机可以走遍全国。据有关部门不完全统计，年轻人每天至少有两三个小时耗在手机上。晚上睡前，没有手机睡不着，手机这种现代化的产品给人们生活带来了便捷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负面的东西。手机耗费了人们大量的时间，导致身体素质下降，毛病多多。像这种现代化的东西对孩子的影响更大，所以我经常反思，以前没有手机时，我们是怎么过的。不也习惯了吗？手机也占用了我不少休息时间，晚上经常失眠，半夜三更经常被手机“嘟嘟嘟”的信息声吵醒。当然，手机只是现代化产物之一，还有很多其它的东西。
　　 这次下乡追寻童年的梦，寻找已经逝去的东西，梦中的童年有太多的故事……
　　 外面突然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打在帐篷上“砰砰”作响，帐篷里已经不再闷热，我躺在睡袋里，蜷缩着身子，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馨、舒适、安全。我开始担心起福爷来，他那河边的小木棚未必能防雨，也许此时他的全身已经湿透。我既希望雨快点停下来，又希望它一直下。躲在帐篷里听噼噼啪啪的雨声，内心惬意无比，心跟着雨声在跳舞。
　　 这一晚，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醒来，雨早已停了。打开帐篷，外面阳光明媚，天空澄碧如洗，空气被雨水过滤得一尘不染，这里成了天然氧吧。放眼望去，触景生情，我突然想起陶渊明的诗句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这里的空气已经涤荡了城市的喧嚣，到处呈现出一派祥和与安宁的景象。
　　 四
　　 尽管这里的环境不错，但是现实的问题是要积极面对的。一夜没吃，没喝，腹中早已饥肠辘辘，接下来，我将临很多困难。首先要解释食物问题，山上不缺少蕨类植物的块根；河里不缺鱼，不缺藕心菜。我摇摇晃晃地走出帐篷，脚下飘忽，体力有点透支，拿着柴刀去山上挖掘蕨类的块根。这时候福爷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鲜鱼汤，说实话这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可是我没有接受他的好意。一来福爷弄点吃的也不易，二来我此次出来的目的就是“找罪受”的。福爷摇摇头，只好自己喝下了鱼汤。
　　 我则去从事艰苦的挖掘工作，大约挖了一个小时，才挖到两小块块根。主要是因为柴刀不利于挖掘工作的开展，效率很低，手上竟磨出了水泡，破了以后感到火辣辣地疼，最后累得精疲力尽，“噗通”一声躺在草地上休息一会儿再说。
　　 但是我没有放弃，等体力恢复了一些，我又下河弄上来一些藕心菜，长长的，嫩嫩的，生的就可以吃。我只穿一条短裤潜入河底，从淤泥里拔出莲藕的嫩芽，这是小时候经常做的事，做起来相对容易。吃了一些藕心菜，补充了一些体力，但是它所提供的能量十分有限，远远达不到身体的正常需求。
　　 因此我想吃点鱼，于是借来福爷的鱼竿，守候在鱼塘边，一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始终不见鱼咬食，我有点迫不及待。小时候所积累的钓鱼经验在今天看来仿佛不管用了。有时候我越急，鱼儿越不上钩。我开始调整心态，不再频繁地动鱼漂，非常耐心地等候着。
　　 突然鱼漂一动，我的心一亮，它继续抖动着，一拉，一沉，紧接着向上浮起。根据经验，我判断鱼儿已经上钩，正在吞吃鱼饵，我猛地一拉，一条一拃长的鲫鱼被鱼钩拔出了水面，在空中一跳一抖的，银白的肚皮在强烈的阳光下非常抢眼。我异常兴奋地朝着福爷喊着：“我钓到鱼啦！”他却不以为然，可能这钓鱼对于他来说很容易，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确实是不容易的事，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钓过鱼了。
　　 我用柳条穿入鱼鳃将鱼系住，防止它再次蹦入塘里。接着钓到了第二条，第三条……最后钓了八条，我分一半给了福爷，他没有推辞，很愉快地接受了。
　　 接下来做鱼汤。福爷不让我做，非要替我做不可，我坚决不肯。我只向他借了一口铁锅，在地上挖了一坑，将锅架上去。从福爷的草垛里抽了一些干草和木柴，然后学着古人钻木取火的样子，将一根木头挖一个小洞，里面放点干燥的草绒，然后削尖另一根木头插进小洞里，用双手夹住木棍使劲地摩挲转动，费了好长时间，小洞里开始冒烟，着了，轻轻一吹火苗旺起来，先将草烧起来，然后引燃木柴。福爷看到这一过程，感觉不可思议，或许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别人不用火柴和打火机生的火。其实之前他将火柴塞到我的手上时，我并没有接受。
　　 等火烧旺了，我将铁锅架上去，将事先准备好的四条处理过的鲫鱼放进去，待锅里的水烧沸时，再将切好的块根放进去，然后找点野辣椒切碎倒进去。福爷帮我找柴，我往锅灶里添柴。福爷拿来了味精、香油和盐、生姜等，这些我统统不要，我就要吃这种最原始的味道。
　　 煮了好长时间，鱼与骨头开始脱离，鱼汤变白，变浓，块根也浮了起来。锅里的食物应该是熟了。我借来福爷的碗，给福爷先盛了一碗，福爷喝了一口，皱紧眉头，然后放下了。
　　 “你这个真难吃。还是吃我的吧。”他说。
　　 我也盛了一碗尝了尝，除了有点辣并没有什么好味道。而且块根还有点苦涩。我顾不了许多，先填饱肚子再说。为了这顿饭，我花了好几个小时，体力早已不支。我感觉这些食物尽管没有家里做的好吃，但此时它已经算是美味佳肴了。当年红军战士过草地时要是有这样的食物充饥，也不至于倒下那么多好战士。
　　 第二天，我跟在福爷后面，他教我设置了一个小陷阱，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就抓到了一只野兔，剥了皮放在火上烤熟了吃。这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们俩吃得津津有味。渐渐地，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第四天早晨，妻子开车来接我，汽车渐渐远去，回眸的瞬间，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放不下福爷，放不下这里已经熟悉的生活环境。这短暂的经历令我终身受益。
　　 汽车在飞速行驶，公路两边的树木在疯狂地向后倒去，传统的文化及生活方式不也跟它们的命运一样吗？
　　 童年的梦依在，故乡的情渐浓……
　　 【写于2020年8月】